见他转头,宋樵玉却背过了身,慢悠悠地道:
“你这七尺之躯,还有你这条命,不是别人给你的。更不是邓荣赐于你的,而是你爹娘给你的。你却不要了,卖命给不拿你命当命的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真的不要了?别人可不会跟你客气,说拿就拿去了,你知道不知道?就连你的原先的名字,是你爹娘起的吧。哦,也可能是你爹娘请人给你起的,就算是你爹娘请人给你起的,至少也是你爹娘从小叫到大的吧。你也不要了?”
这一番话有些罗嗦,却一气呵成。听得邓刚有点无法自持了。他神情变幻,喘了几口气,却又无法反驳。嗫嚅了一句:
“帮家主做事,不也是为了......为了挣得银子,好去孝敬爹娘......”
“命都卖给邓荣这个恶公子了,你拿什么去孝敬你的爹娘?让他们看着别人送个死儿子回去?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宋樵玉猛得转身,打断他的话,厉声喝问道。
声如洪钟,势若泰山。
双目逼视着邓刚,直盯着他低下头去。
宋樵玉虽是书生出身,对待自己人慈和温润,但一旦发威起来,却充满了迫人的气势。
那邓刚被他说的哑口无言,又无法判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被镇在当地,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宋樵玉瞪了他好一会,才又开口说话,语气也有所缓和了。
“也罢。本官就告诉你这其中的事由。也免得你死了还是个糊涂鬼。”
不仅邓刚,连一旁的庚大也不明了宋樵玉言语中的意思,但他神色间并没有丝毫流露出来。虽然心如坠五里云雾,脸上的表情却稳如磬石。
“你的家主,邓公子,他上面还有个邓光明,这个你不会不知道吧。”
从邓刚听到这句话的神色来看,他是知道的。
宋椎玉就继续说下去。
“这个邓光明,本官曾与他打过交道。朝廷的柳公公,跟邓家是很有渊源的。本官几年前任监察御使的时候,与这位柳公公。倒是也不少交集。”
这几句话,却让一旁的庚大听得懵了。
“这几年,我几乎从没离过宋大人左右,倒是知道他和柳公公打过照面,但怎么不知道他们还有交集?......”
“还有,没见过宋大人与邓光明打过交道呀,甚至不记得他俩见过。这个邓光明......”
脑子里翻江倒海。当然,脸上,仍如死水般波澜不惊。
只听得宋樵玉继续说下去。说出来的话,却让庚大越来越惊讶。
“邓荣把你们的事情大概都说了。你们在凤城做的勾当,大大小小,一桩一桩,累加起来,按照当今天律法,邓荣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他掉啊。”
“不过。”
他看着邓刚,眼里流露出一丝轻蔑,另有一丝怜悯之色。
却让邓刚出了一身冷汗。
“邓荣当然无需去掉脑袋。因为,自然有人替他掉这个脑袋。呵呵。”
他把嘴凑到了邓刚耳边。一字一句地说:
“邓刚,你家主子邓荣来凤城后做的这些事情,都是你们去操办的吧。”
“那......都是家主指使的啊!”
邓刚脱口而出。
旁边的庚大心下释然了。
虽然讶异仍在,但心里多了许多钦佩。
原来如此。这个大人......大哥。呵呵。
“我凭什么以为这些事都是你家主指使你们做的?那么多证人都有作证,这些事都是你们做的!你如何抵赖?”
宋樵玉大踏步走向公案,伸手拿起上面一摞状纸,在邓刚面前一抖:
“上面写得清楚不过。作证的,可不止一人哪。”
邓刚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他脸上神色不定,眼珠动来动去,看一眼宋樵玉,碰上他灼人的目光,又慌忙躲开。
“大人......”
一声大人叫出来,宋樵玉,以及一旁的庚大,都知道他心里的某道墙,已经开始坍塌了。
宋樵玉长叹了一口气,慢慢走回到公案后去,转过身去,仍看着邓刚。
目光却缓和了许多。
“邓刚,你原来的名字叫什么?”
“胡......胡立伟。”
“好名字。可见,你爹娘还是在你身上寄予厚望的啊。”
邓刚脸上现出一丝惭愧之色。
“那本官就叫你胡立伟了。胡立伟,你是要死,还是要活?”
那胡立伟一怔,眼珠错了两下,似乎还有犹疑,又似乎不太相信眼前这位大人的话。
宋樵玉拿起惊堂木,“啪”地一声拍在了公案上。
“你道本官会庇护邓荣这等狗少恶霸么?我宋樵玉身为凤城州官,只为凤城百姓作主,只认朝廷律法,只维护凤城顶上这朗朗青天!尔等自打来了凤城,歁行霸市胡作非为,将我凤城原本的晴空,搞得个乌烟瘴气!本官今日始,就是要为民除害!”
“大人的意思......”
胡立伟抬起了头,期期艾艾道。
“胡立伟,你把邓荣指使你做何事,如何指使,俱都从实招来,本官可保你留得这七尺身躯,仍可为你爹娘尽孝。”
宋樵玉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大人,我......我招。”
凤城的街头,依然一如平时,熙熙攘攘,热闹如潮。
来往的男女老少,有的行色匆匆,有的闲情逸致,路旁的小贩,有的稳坐如钟,有的在叫卖着什么,还有的,正在跟眼前的主顾卖力地讲述,口沫横飞......
两旁楼上窗口间或有人,或是酒楼菜馆的食客,或是茶馆里高谈阔论的书生,当然,也有的是青楼别院的姑娘......
一派祥和繁荣景象。
似乎昨夜和刚刚,几起火情和人命案,都与这个热闹的街市,及至这个城廓,无关。
一个茶馆里的书生突然对茶桌对面的同伴说:
“方才好像有东西从房顶上跑过去了。”
“哦?我怎么没听到?”
一道白色身影却已经在很远的屋顶上了,步履轻盈。
却飞快。
王家绸缎庄。
院子里的管家,丫鬟,下人们,还有刚刚赶过来的几个王家亲戚,有的哭成一片。有的在一旁劝慰着。
孤烟从屋顶上飘然跃下来时,这些人吓了一跳。
院子里守着的衙役立时围了上来:
“来者何人?”
却有衙役认出他来了。早上从怡情楼回衙门的路上,还有审完邓荣后,在场有不少衙役是看到宋大人与眼前这位青年以朋友相待的。
就有人上前来问:
“您这是......?”
“我来看看伤者。”
衙役们便把他让到了屋里。
绸缎庄的王家掌柜,和他的老母、夫人,并排躺在堂屋地上。他们嘴边留有血迹,胸前衣襟上也有。但能看出来,都是口中喷溅所致。
都没有外伤。
孤烟走到王先生尸身旁,轻轻掀起了他前胸的衣服。
赫然一个暗色手印,与洪三身上的一般无二。
云南邵氏的“空雷手”。应该是无疑了。
“空雷手”威力惊人,看似轻飘飘一掌下去,能震断人心脉,表面上,却看不出外伤。
但在江湖上,“空雷手”和云南邵氏,都没有多少名气。这与云南邵氏行事作风有关。
他们极少在江湖上抛头露面,万事都极为低调。
所以闯荡江湖多年,算得上见多识广的庚大不知云南邵氏之名,也并不奇怪。
孤烟是从大河口里知道云南邵氏和邵家家传的“空雷手”的。
而大河,是在“天机”里,见过云南邵家的人,使“空雷手”。而且功力深厚,运用纯熟。
也听“天机”的老人,说过云南邵家。
所以也知道,那个人,与“天机”里其他豢养的杀手,是不一样的。
天部分的杀手,无父无母无来历的孤儿居多。从小就被“天机”收养,训练,管理。成为“天机”的一部分。
而大河见到的这个人,却有完整的师承来历。
当时大河给孤烟讲述的时候是这样分析的:
“天机”与云南邵家,应该有一定程度的合作。
能与“天机”合作的势力,自然也是非同小可的。所以,这个云南邵家,应该是一个实力庞大的家族。
那么,眼前凤城的这个杀人者,是不是“天机”的人?
如果是的话,有没有同样接到杀宋樵玉的命令?
这个人,是从外面来的,还是一直潜伏在凤城?
这个人,与邓家又是什么关系?
“天机”与邓家,又是什么关系?
孤烟思忖良久,却想不出再多了。
不过,有一件事,他却是确定的。
自从他踏入江湖以来,整个天机,都是他的敌人。
起先因为大河。大河是他的亲人,而“天机”与大河势不两立。
后来,不论情、义、理、“天机”在他眼里,都不应该继续存在下去。
现如今,又多了一个结拜的大哥。宋樵玉。也成了“天机”刺杀的对象。
所以,他就更要与“天机”一斗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