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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里,我很久没有看到蚂蚁了。一只黑色的蚂蚁在花坛上四处寻觅,不时停下片刻,抬起三角形的头,晃动着两根细细的触须,似乎在思考下一步要走去哪里。然而它不断地改变方向,爬来爬去的结果,不过是原地打转,徒劳无获。从前的印象里,蚂蚁是勤劳肯干、吃苦耐劳的模范。现在在我的眼里,这只蚂蚁简直蠢得无可救药。明明花坛边沿就有一块指甲大的饼干屑,这只蚂蚁却一次次走错,一次次与丰厚的馈赠擦肩而过,且全然无知,只知埋着头乱闯。
1
我坐在马路边的花坛沿上,等着对面学校放学。阳光透过云层,再透过树叶,烫热的光斑落在我的脸上。路对面凋尽花朵的晚樱在风中晃动着刚抽满的、鱼鳞一样的新叶,像一潭深绿色的水,在阳光下闪着碎光。学校久久不放学,我在这里无聊地看着这只蚂蚁,度着这个闷热乏味的下午。
我的心并不平静,这是我的第三份工作,为一个体育培训班发放传单,兼培训时的打杂人员。我必须发完我手中那一沓厚厚传单,还要拿到二十个学生家长电话,否则不能下班。那些令人痛苦的思绪又钻进了我的脑海——低微的收入,家里渐渐年老的父母,没有未来的爱情。那间拥挤着十个人汗腻腻的出租屋,肮脏、发着刺鼻臭味的厕所……天气炎热,热辣辣的温度像是空气里无形的细针,扎着人浑身的毛孔,让人发昏。在这种发昏之中,我的前途更是一片渺茫,离家时的踌躇满志早被生吞活剥,鸡毛也不剩下一支。这种无力感常在一些特定时刻,就如此刻一样的时刻跑出来,试图剥夺我活下去的勇气。
我明白自己绝非这世上最不走运的人,我已经读过一些书,知晓一些道理,见过一些所谓的世面。我只是有这样一种感觉,在这样一个午后——我感到自己的人生正在被流逝的时间偷走,我的热情好像随着风在一点点消散,勇气在无形中流失。太阳默默燃烧着,炙烤着我。我像被欺骗了似的,惶惶不安,迷迷糊糊。
我转身看向我的同伴,他们和我年纪相当。坐在路边,背靠树干,长长伸着腿,一个玩着游戏,一个刷着短视频,不时相互捉弄一下,骂几句脏话,干巴地笑几声。那笑声没有什么内涵,像揉搓塑料袋发出的声音一样单调,枯燥得如同屏幕上那些浮躁的画面。这种笑声甚至不包含人类真正的情感,只是喉咙里一块肌肉物理振动发出的声音,平板,干燥,无聊。给人的感觉,和在嘴里嚼着一块无味的白色泡沫一样。我突然很羡慕他们,由着命运推搡,随波逐流,循规蹈矩,高兴便乐,痛便哭。不用思考那些多余、又毫无用处的东西,自添苦恼。
可我又偏不能放弃这思考,浑浑噩噩地走下去。然而就算思考,我仍旧找不到逃脱命运藩篱的道路。在这种自我矛盾中,我的灵魂想要冲破肉体的束缚,打破皮囊的樊篱,升到广阔的天空中去,像一朵洁白的云,自由地飞翔、盘旋、散去。
我二十几岁,想清明地活一回,想自由自在地活一次。所以我还是要阅读,还是要思考,哪怕痛苦不已。
2
那只蚂蚁终于找到了饼干屑,它在饼干屑周围慌乱地爬,不停用两根触须触碰那块比它身子还大的饼干屑,似乎对意外的惊喜太过慌张,再三确认这是不是真实。它终于镇定下来,低头把两只钳子伸到饼干屑的底部,屁股用力地往地下戳,头缓缓地往上抬,经过几次尝试后,那块大过它身子的饼干屑竟被它举了起来。我心底禁不住泛起一阵喜悦,似乎它举起那块饼干屑的同时,也触动了我心里的某个地方。
可是我的喜悦并没有存留太久。那只蚂蚁举着饼干屑摇摇晃晃地没走多远,也就十几厘米,我两根手指随意张开就能达到那个距离。一阵低低的风吹了过来,吹过我的额头,让我感到惬意。但对于蚂蚁,却是厄运。风将饼干屑和它一同卷起,抛进了旁边的水池。青绿的水面露出几条鱼的背脊,蚂蚁在水上挥动着纤细的腿,拼命地挣扎。对我而言仅仅是一平来米的小水池,于它而言,是无法逾越的鸿距。但是它好像没有任何想要放弃的迹象。
学校终于放学了,孩子一波波从校门涌出来,跑向一双双父母或爷奶殷切盼望的眼睛。我按下了思想的暂停键,将遥远飘渺的思绪通通收回,折叠好装进黑色的匣子,埋到记忆的土壤。
我站在熙熙攘攘的学生和家长之间,拿着手里的传单,久久地张不开嘴。我的内心煎熬着,逼迫着自己冲破那层束缚着自己的外壳。可一次次鼓起的勇气总是在最后一刻消散,我的嘴怎么也张不开。我无法从一张张戒备的脸上,得到信任的笑容,以此获得我生存下去的可能。虽然仅仅是可能,但这可能仍难以得到。
“小朋友,篮球感兴趣吗?”
“小弟弟,喜欢运动吗?”
“小妹妹,要不要看看我们的跑步课呀?”
“……”
“姐姐,孩子平时运动吗?”
“大叔,要不给孩子报个体育兴趣班吧?”
“阿姨,来接孙子放学啊,孩子平时饭量怎么样?喜欢运动吗?”
“……”
我还是张开了嘴,在人群即将散尽末尾。即便如此,我还是失败了,没有获得一个潜在客户。我落寞地坐在马路边,看着一辆辆车子开走,一对对家长和孩子远去。我对自己很失望,自我怀疑。校门口回归寂静,透着些红的天空空空荡荡,夕阳照在台阶上,照在我的背上,依旧烫热。
我想到那只蚂蚁,我觉得自己也像一只蚂蚁,在庞大莫测的命运里徒劳挣扎。
我去看那只蚂蚁,它竟然爬上了贴满瓷砖的光滑池壁!瓷砖很滑,加上潮湿,它不住往下滑。它紊乱的步伐透着深深的疲惫。但它毕竟在缓慢地往上,毕竟跨越了那看似无法跨越的距离。我不能不说,它无形中给了我些许震撼。
然而,震撼片刻后,命运又给我展示了它的无情和难以预测。一尾红色的鱼跃出水面,将蚂蚁一口吞进了肚里,只留下空白的墙壁。我一时怅惘,不知作何感想。
我的朋友们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和他们一起回去。他们也是收获无几,但他们好像并不难过。我们肩并肩走在那条长长的街上,影子长长地投在身旁。我心里回想着那只蚂蚁在水面挣扎的模样,有些惘然。我的朋友们却说着笑着,那种毫无理由的快乐感染了我,跟着他们露出了一个怯弱的笑。那笑容像是偷来的一样,怕人察觉似的,轻微地撑起嘴角。但我的朋友们还是看到了。
“你要多笑一笑。”他们异口同声地对我说。
“好。”我点点头。
夕阳已经被高高的楼房完全遮住,但空气中的光线还很明亮。我看着他们带着笑容的脸,一张圆圆的,鼻头上挂着汗珠;另一张长长的,皮肤黝黑黝黑。我突然感到很庆幸,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在这个艰难的时刻,我还有他们这两个朋友。
在他们那里,不用追问人生的意义。人生,就只是人生。
3
“你们到底有没有好好干?能不能拿出点拼劲儿?”挺着圆滚滚肚子的老板在我们面前生气地吼着,唾沫在空中飞洒。“老规矩,差一个指标五十个俯卧撑,自己数自己做,做完去打之前的电话,约不到客户就别下班了!”
“凭什么,我们又不是没好好干,人家不愿意我们能怎么办!”一个执拗的声音从队伍后面响起来。
“谁说的,站前面来。”老板很平静,这种抵抗他遇到过太多,每一次他都是胜利的一方。
一个精瘦的年轻人站到了队伍前面。
“干不了就走。”
“走就走!”年轻人瞥了瞥老板面无表情的脸,又扫了扫沉默站立着的我们,迈步走出了场馆。
“还有不想干的吗?”
“……”没有人回答。
“还有想走的没?我要听到回答。”
“没有!”大家齐喊。我低着头,没有喊。
“没有就做俯卧撑!”
“一、二、三……”此起彼伏的数数声响起一阵后,开始夹杂起痛苦的呻吟,到后来连成整片,在空旷的场馆里回响。
肌肉酸痛,双臂颤抖,身体扭曲着,我咬着牙抬起头去看老板,又矮又胖,正噙着根烟,似笑非笑地看着趴在地上的年轻人。我屈辱的眼泪混合着汗水滴到了地上。
“喂,姐您好我是……”
“嘟…嘟…嘟…”电话已挂断。“没关系,要笑,保持状态,下一个。”我在心底对自己说。
“喂,您好我是运动课程……”
“死骗子!”
“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您好,我是……”
“你们烦不烦,不需要不需要,再打我投诉你们!”
“您好,我是XX运动中心,打扰您一分钟。”
“滚!”
“……”
时间不早了,天空很黑,空气燥热。我和朋友们终于下班,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我的电话响了,是我异地恋的女友。朋友们知趣地看看我,走到前面去了。
“怎么啦,宝?”
“下班了吗?”
“嗯,在回家的路上。”
“吃饭没?”
“还没,一会吃。今天怎样,累吗?”
“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什么事,重要吗,重要的话要不等我回去慢慢听你讲?”
“我们分手吧。”
“……”我的心停跳了一秒钟。
“为什么?”我问。
“我需要的时候,你永远都不在。和你在一起,我看不到未来。”
“我这不是没办法吗?我也在努力呀!”
“一切都是我独自面对,我累了。”
“可是……可是我真的在努力……”
“努力不是没结果,不是吗?”
“……”
“你是不是说的气话,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受什么刺激了?你告诉我。我们不是说好的要一起努力面对所有的困难吗?”我试着压抑痛苦和愤怒,带着不甘心试着去理解她的处境。
“没有,我很冷静,我们结束了。”
“……”
“嘟…嘟…嘟……”
我不知怎地,腿一下没了力气,靠着路灯就坐到了地上。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
我看了看朋友们越走越远的背影,抬起头,橙黄的灯光照在我的脸上。稀稀疏疏的车辆在马路上奔驰,来往的人们用异样的目光看我。我不在乎,外界的一切我都不在乎了,我甚至感觉不到外界的存在了。
人生似乎总有这样的时刻,甚至还很多。遭受挫折,被侮辱,被不在乎,被抛弃,一事无成,现实压得人喘不过气。你不禁想问,这个庞大繁杂的世界,你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你感到自己像一棵无根的飘萍,没有一个地方是归处,没有一个地方你可以扎根。你觉得自己的人生黯淡无光,一切都没了意义,你再没有勇气和动力走下去。
我空落落地坐在那里,眼泪徒劳地流出来又蒸发。
我好想回家,可我的爸妈已经老了,背已经佝偻,我不再能依赖他们。我似乎没有前途,也没有退路,卡在此刻,进退不得。或许对别人来说,这点困难真的不算什么,甚至都算不上困难。可是,我不是别人,我的痛苦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命运举起一柄铁锤,砸进了我的胸膛,压断了血管,捣碎我的内脏。
我想到《人间失格》里面主人公叶藏的悲剧,其实是作者太宰治自身的悲剧。当他跳进冰冷的河水里,以此来结束生活和病痛的折磨,他想到的是些什么呢?人们说这个悲剧的根本原因是灵魂的软弱。难道造成这种悲剧的,真的只有灵魂的软弱吗?况且一个不畏惧死亡的人,未必就是软弱的。《少年维特的烦恼》里,阿尔贝特说:“自杀只能是软弱的表现,因为寻死比坚韧不拔地忍受苦难的生活肯定要容易。”维特却回答说:“你说的那是软弱吗?请你不要被表面现象蒙骗了。如果一个民族呻吟在暴君的不堪忍受的桎梏之下,当人们终于兴奋地砸断他们的枷锁时,你能说那是软弱吗?……人类的天性有它的限度,它对欢乐、忧伤、痛苦能够忍受到一定限度,一旦超过了限度,立刻就会毁灭……”于是维特在自己爱恋的尽头,把枪口对上了自己的眼睛。需要多大的勇气,才敢选择这样惨烈的死法……这是个危险的想法,我意识到,不由苦笑。
人生,难道真的只是一场骗局?
我只是另一只躯体更大一点的蚂蚁。
我想到了死。
4
一道明亮而曲折的闪电刺破夜空,震耳欲聋的雷声滚滚而来。狂风卷起灰尘和落叶,在空中旋转,雨滴砸到我的脸上,燥热的泥土腥气四处奔溢。路上的人们开始奔跑,回家,或是寻找遮雨的地方,很快路上便没了一个人。
暴雨倾盆。
在我心底潜伏了许久的念头,那个欲望,在雨水碰触到皮肤的瞬间,猛然间破壳而出,并迅速膨胀。像一颗碰到泥土的魔豆,迅猛生长,汲取我灵魂所有的能量,榨干我肉体潜藏的精力,占据了我的整个身心。我用装传单的塑料袋装好手机,牢牢缠在手上,迈开步子奔跑。我不是寻找躲雨的地方,或是赶路回家。我就是想淋一场雨,想在这场雨中狂奔,将身上的束缚全部扯断、撕裂,痛痛快快地、没有牵绊地跑一回。风还在呼啸,雷电轰鸣,杂乱的雨滴在路面、树枝、泥巴上舞蹈、破裂,稀里哗啦响成一片。它们似乎想用这样的方式恐吓我,想让我害怕,想让我逃跑,逃到屋檐下去,逃到温暖的被窝里去。可我不!我偏不!它们越猛烈,我便越是兴奋。身体里涌起来的巨大勇气让我无所畏惧。天边一道白光闪过,粗壮的闪电短暂地照亮了半边天。“卡嚓嚓!”霹雳的雷声从黑夜里直闯过来,几辆电瓶车被吓得“叽叽叽”地叫着。黑风卷着密集的雨水,在空中打着旋儿,翻打过来,像一个个浪头,砸痛了我的脸。我不会停下来,我要继续跑下去!晚樱的花朵被打落了,漂浮在水面上,四处漫流,满地都是粉红的河流。我踏起的巨大浪花在空分裂,水和花朵分开,水珠一颗一颗,粉白的花朵旋转着、翻腾着,立刻又都被密集的雨水打落,“啪嗒嗒”掉进流水。雨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浸透了我的衣裳和鞋袜,可我毫不在乎。我的意识放下了平日所有的顾忌,肆无忌惮地狂欢,心里唯一想着的,就是前进。这种状态让我的心里生出巨大的喜悦,令我忍不住想要呐喊,朝着无边的夜和雨呐喊:“啊!”胸腔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打开了,一种豪迈的气概油然而生!“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高尔基笔下的海燕在暴风雨中高傲地飞翔,它们无畏、藐视风暴,它们叫喊着,“在这叫喊声中,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我喃喃念着这熟悉的话语,它们仿佛在源源不断地传送给我力量!要我奔跑下去!“让这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的喊声像一员猛将,杂乱的雨声成了成千上万的敌兵,夜成了战场,双方抵抗、厮杀。毫无疑问,我的声音最终殒命,被茫茫的雨声掩盖。这是壮烈的死!是我可以平静地接受的死亡。我还年轻,接受不了那种一日日的荒诞的欺骗,我宁可在狂风骤雨里挣扎着死去!
我已经经历了一些世事,被命运磨砺了一些时日。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把我身体里已被埋藏,即将被遗忘的,那种无所顾忌、野蛮的、充沛的、年轻人才有的力量唤醒了。我在雨中奔跑、呼喊、怪叫,想要这雨下得更猛烈些,向着那闪着雷电的黑沉沉的苍天证明,再猛烈的风雨,也无法压倒我的轻狂,无法使我惧怕,使我失去抵抗的勇气。在偶尔驾驶着车辆疾驰而过的人眼里,我是在发神经,在做着毫无意义的、失去理智的幼稚行为,他们嘴角露出讥讽的笑,摇摇头赶紧远离。也许他们的冷静才是正确的,是成熟的。可我还不想完全冰冷下去,身体里残存的一丝丝热量还不想完全消散。我明白,热量完全消散的那一天已经快到了,生活已经将我身上绝大部分的棱角磨平,等到那一天,我也会内心毫无波澜地看着年轻人在雨里奔跑、呐喊,觉得他们幼稚。可过后心底又会浮起一种朦胧的,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羡慕来。这时,我已不再年轻,人一生最活跃、最灿烂、最有活力的一段,终是过去了。
或许这场雨之后,我便不再年轻了。今天的那只蚂蚁,一定是一只年轻的蚂蚁,它死在了与命运的搏斗之中,它的死,值得骄傲!
我会死,可我不想窝囊地死。
5
淋着这场雨的,不只是我一个人。在一堵围墙边,一个中年男人低头沉默地走着,脚步轻得一点浪花也激不起。他穿着一件淋湿后看着有些发黄的短衫,一条黑色的短裤。头发和两颊杂乱的胡茬连在了一起,滴着水。一副黑色粗框眼镜架在脸上,背驼着,大雨让我看不清他面部的表情。我从他的身边跑过,好奇地看他,他也没有抬起头来看我一眼,他只是那样沉默地走着,仿佛不是走在暴雨里,就像是在平常的天气平常地走着而已。我能感受得到他的颓丧,但他的镇静同样令我吃惊。他让我想到那只溺水的蚂蚁,狼狈,却从没想过放弃。这样想来,我连做一只蚂蚁的资格都不够。
我朝更深的雨里跑去。
这场雨后,也或许是未来的某一天,我将成为一只真正的蚂蚁,我既感到庆幸,又感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