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总在思考一些浩瀚而伟大的问题:“人类如何自取灭亡”;“如果女人都死光了怎么办”;“国家制度,社会规律,自然法则是如何残酷而虚伪”。诸如此类。
我觉得这样思考的我也很伟大,悲天悯人,超脱凡尘;好像一下子飞到了棉花云上,看星星都很近,看地上浑浑噩噩的人都很小。
那时候我觉得吃饭是自然而然的事,家是每个人都有的东西,洗衣服做饭打扫房间之类的“俗事”都是在浪费时间。生存这么简单的事情居然把包括父母在内的很多人的一辈子都陷了进去,以至于他们都没有像我一样真正思考过,生活过真是可悲。
那时候我妈总说我作文上都很会写,真正到家什么都不会做。她一边念叨一边叠我的衣服,整理我的房间。我自顾自地思考我的生命终极奥义,没想过那些会浪费我时间的事情也会浪费其他人时间。可事实上,正是因为有人帮我浪费了那些时间,我才能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我爸则总是喝酒,红着眼圈告诉我社会有多难,总有很多人要害你,有很多肮脏的规则沉在表面湛蓝的海里。我一味地谴责他多疑而孤僻,却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他挡住那么多刀剑,挣下每一碗饭每一块砖,可能现在的我很快就会变成卖女孩的小火柴。
我发现我一直认为的——虽然世界阴暗而复杂,但活着却极为简单这件事,完全是因为各种各样的防护网把复杂的东西都隔开了,让我只要简单地去思考超越生存的东西。
就像听说有人死了和看见有人死了完全是不同的两种感觉一样;随着自己慢慢长大,肩上可以扛的东西越多,于是应该扛的东西也就越多,才知道被养活和生活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日子。
于是我第一次把目光从头顶的星空收回来,我认真丈量了一下活下去的样子。第一次发现,生活不是我所说的又肮脏又圣洁的充满壮烈的悲剧色彩的话剧,我们也不是背上长着翅膀头顶还带着角的天使和魔鬼的孩子。没有那么多刀山和火海,没有那么多英雄和正义。生活就是那些每天的鸡毛蒜皮,一分一秒。在还没有炸的时候,生活是条长满刺的鱼。它在你的每一寸皮肤上游动着,扎得你微微地疼,又不至于疼到需要安慰或者治疗。它那么滑腻,无时无刻纠缠不休。
每天都要刷牙洗脸三餐排泄工作家务睡觉,这是大部分人生的基础。可它们并不总是正常,牙膏挤没了,马桶堵住了,灯泡烧坏了,钥匙找不到了。我们的生活总是在被一些微不足道的但却无法忽视的“意外”干扰。他们一点都不重要,但他们很必要。于是你一点都没办法,除了一边烦躁一边一一处理好。
你要等红绿灯,要排队买票,要办各种证。
你还会发烧咳嗽发炎被蚊虫叮咬,会摔倒头晕失眠撞到各种奇奇怪怪的物体。
你会被骂被放鸽子被甩,你会和敌人陌生人爱人吵架和打架。
如果你去仔仔细细地观察,每天,每时每刻都会有各种各样的小刺在扎你,如果你把它们收集起来,你会发现,一辈子就在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中过去了。
很小或者很老的时候,会有很多很多人帮你拔掉那些刺,但这辈子,如果完整地活下来,更多的刺要你自己拔。事实上,你不得不承认,从最表面上看,很多时候,你也都是作为一根刺,在不断地扎着自己,也扎着周围爱你的人。
生活永远都会这样,无法停止的各种伤害。而且我之前还提过的,这是在“炸了”之前。如果“炸了”,那是家人出事了,是癌症了,是战争又爆发了,整个世界坍塌了。那时候,道德伦理,人们都要撕开所有不在乎的表面,迎接最本质最赤裸裸的以生死为赌注的善恶考验,而哪怕是在那样的时候,生活本身的微小的那些刺依然会一刻不停地扎着你。
连喊都不能,因为不够痛。
我不禁设想了一下,一个没有任何烦恼的世界。人们不用为任何事情奔波,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每个人都可以像小时候的我一样,每时每刻都可以去追求生存之外的东西。无尽的愉悦和享受。这样的生活,干干净净,简简单单,一根刺也没有。我花了十分钟就把我的美好的一辈子想完了。
是的,这样的生活,其实,跟死了也差不多。
所以,“生活是条长满刺的鱼”。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带着庆幸的语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