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4-12 华杉
君子不辩。如果我们俩辩,是为了一起把真理越辩越明,不是我要辩赢你,也不是你要辩赢我,不是为了胜过对方。这样,就不会说出遁辞来。别人说了遁辞我能知道,这是第二位的。第一位的是,我绝对不说遁辞,见贤思齐,从善如流,杜绝胜心。
【“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4、遁辞。遁辞知其所穷。
遁,是逃避。遁辞,躲躲闪闪的言辞。
张居正讲解:“说得不当,却支吾躲避,屡变以求胜的,叫作遁辞,此必其心屈于正理,自觉其穷极而难通故也。”
遁辞知其所穷,我一听他的遁辞,就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理屈词穷,在哪里词穷,就是在哪里心穷了。
君子不辩。如果我们俩辩,是为了一起把真理越辩越明,不是我要辩赢你,也不是你要辩赢我,双方目标一致,这叫博学、审问、慎思、明辨。
学和思,是自己下功夫,如琢如磨;问和辩,是相互启发探讨,如切如磋。所以儒家讲学习进步,最重要就两件事,读书和交友,读书是博学慎思,交友是审问明辨。如果辩论变成了比赛,有了胜心,要决胜负,双方目标就相反,我要辩倒你,你要辩倒我。那处于弱势的,眼看要输了,他就支吾躲避,变换角度说法以求胜,这就是遁辞了。
我们跟人辩论,是为了把自己的想法提供给他批评矫正,并从他的话中学到对我有益的东西。认为他说的不对的,如果他愿意听,我也积极给他指出来。我们是为了赢得真理,不是为了胜过对方。这样,就不会说出遁辞来。
这里又要啰嗦一句:别人说了遁辞我能知道,这是第二位的。第一位的是,我绝对不说遁辞,见贤思齐,从善如流,杜绝胜心。我们总是在学习如何辨别坏人,其实首要的是学习自己不要做坏人,不要理所当然能认为自己是好人,要知道自己经常有坏的一面,要反省自己,眼睛别老盯着别人。比如经常看到网上狂转的鸡汤贴:《什么样的朋友值得交》,我觉得看这帖子的人恐怕都不值得交,我们应该学习《如何做一个别人值得交的朋友》,这才符合逻辑。
九十年代,有一个电视节目叫“亚洲大学生辩论会”,现在也经常有辩论比赛。我始终觉得把辩论当比赛,不是好的学习导向,因为学习最重要的是放下胜心。
有一次在一个朋友公司,给他的管理层讲课。我讲完后他发言说:“大家快提问,把华老师问倒,他很厉害的!没人能问倒他,你们问倒他!上次某某总来,就被我们的同事问得下不了台呀!真下不了台!”
然后我就陷入了一场舌辩群“儒”的比赛,各种邪辞、遁辞扑面而来。会后我问这位朋友:“既然请老师来讲课。老师讲完后大家应该分享一下自己学到了什么,切己体察,事上琢磨,博学、审问、慎思、明辨,把自己学到的东西落地,知行合一呀!把老师‘问倒’干什么呢?上次那老师来,人家也是中国最顶尖公司的高管,给咱们讲课,咱们学到了啥没人记得,都津津乐道,他是那么伟大的公司来的,还不是被我们问倒了,然后觉得自己了不起,这意义在哪里呢?”
他愣了一下,没想过这个问题。
这就是胜心,这就是“辩论大赛”养成的思维习惯。
昨天说了焦循《孟子正义》的问题,在遁辞这里,他举的案例是《国语》里面的“秦客为廋辞于晋朝”,故事是这样的:
有一天,范文子很晚才下朝回家,老父亲范武子问他:“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啊?”他说:“秦国来了使臣,朝会的时候用廋辞向大家发问,众大夫没有一个能回答他的问题,我却能回答出其中三条。”武子听了大怒,说:“众大夫不是真的不能,是谦让在场的长者,不跟人家比聪明。你一个小屁孩,你答他那玩意干嘛?还答了三条!你牛逼啊你?等我死了,范氏家族就会亡在你手里!”气得发抖,拿手杖就往范文子头上招呼,把文子的簪子都打断了。
这里的廋辞是什么呢?不是遁辞,是隐语,相当于谜语。秦使用隐语在朝堂上发问,正确态度当然是不搭理他,这外交朝会,又不是元宵灯会猜谜语大赛,他自己不正经,我们不陪他玩。再说了,陪他玩,十个谜语,你也不能都猜出来,还显得自己挺傻的。范文子年轻不懂事,满朝文武都不接招,他冲上去接,还猜出了三个,本来他最年轻,刚开始有资格顶替父亲上朝议事,有什么安邦定国的本事没显示出来,先弄了个猜谜语冠军,压了满朝文武风头,这不是该打么?
焦循的注解,让我们学到一个新词:“廋辞”。但廋辞确实不是遁辞,不是一回事。
焦循在这一段对四大恶言的注解,都离题有点远,让我意外。查一查他的生平,他没做过官,360百科:
焦循(1763~1820),清哲学家、数学家、戏曲理论家。字理堂(一字里堂),江苏扬州黄珏镇人,嘉庆举乡试,与阮元齐名。阮元督学山东、浙江,俱招往游。后应礼部试不第,托足疾不入城市者十余年。构一楼名"雕菰楼",读书著述其中。博闻强记,于经史、历算、声韵、训诂之学都有研究。
他小时候读书厉害,和阮元齐名,阮元是什么人,360百科:
阮元(1764~1849)字伯元,号云台、雷塘庵主,晚号怡性老人,江苏仪征人,乾隆五十四年进士,先后任礼部、兵部、户部、工部侍郎,山东、浙江学政,浙江、江西、河南巡抚及漕运总督、湖广总督、两广总督、云贵总督等职。历乾隆、嘉庆、道光三朝,体仁阁大学士,太傅,谥号文达。他是著作家、刊刻家、思想家,在经史、数学、天算、舆地、编纂、金石、校勘等方面都有着非常高的造诣,被尊为三朝阁老、九省疆臣,一代文宗。
阮元是大学问家,他到哪儿做官,都把焦循“俱招往游”,请去做幕宾,讨论学问。但是焦循自己呢,却没有官运,应试不第,干脆死了心,回家治学,十几年都不进城,埋头治学。
学问的关键在于知行合一,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学,如果没有参与治国平天下,甚至十几年都不进城,这学问始终是上不去。为什么读论语要读朱熹、张居正的注,因为他们都是知行合一,特别是张居正,超级知行合一。王阳明,那当然也是知行合一。同样是清代训诂的学术巅峰,焦循的《孟子正义》和刘宝楠的《论语正义》有什么不同?作者背景不同。刘宝楠什么人?道光二十年(1840年)年进士,历任文安、元氏、三河、宝坻等县知县,基本上一直在现在京津冀的中心地区,在廊坊市工作。他是县令,具体办事的。他的理解就非常深刻到位,跟焦循完全不一样。
说句以前一直不敢说的话,钱穆老师的《论语新解》,个别地方跟张居正说得不一样的,我觉得也是因为没有实际办事经验,没有知行合一。
所以这做学问,如果纯粹做学问,不参加实际工作,没有事功,就没法知行合一,真有点吃亏。
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孟子说,这四大恶言,都是人心之病,如果施之于礼乐行政,必然失其中道,有害于政治。而把它体现在政策和行政措施中,则一举一动,都不合情理,又会危害国家的各项具体工作。如果圣人再出现,一定会同意我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