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学校旁的店老板,下半身飘着一只空空的袖管,皮肤呈铜黄色,像十八铜人似的,而且布满了条条黑漆漆的深沟,看上去像是塞满了灰。这样的面孔却总是带着让人不忍斜视的慈祥笑容,总是能让我倍感亲切。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听说他姓王,村里人都叫他“钱狗子”,奶奶也从小告诉我要叫他“钱狗子爷爷”。
我记得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双腿是健全的,而且还和我父母一起在韶关打过工。他很喜欢小孩子。那时他经常来看我,他知道我喜欢吃香蕉,所以每次都带两大串香蕉来看我,所以每次他来看我我都非常高兴。他和我父母聊完天还有时间多余的话还会带我去逛街,遇到我想要的东西他都会给我买。然而因为他年迈的缘故,其实他当时的工资少的可怜,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后来,听说他去了赣州打工,被车撞断了条腿,然后就回村里开了家小店。我读书后才再次见到他。我和小伙伴常去他那玩,他总是笑着拿他店里卖的东西给我们吃,一边还放电视给我们看。虽然好久不见,陌生了很多,而且他的右脚只剩半截,让幼时的我感到害怕,但是他的笑依旧那般慈祥和蔼,总是能融化我的心,驱除我心中的恐惧。再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离开了那个小学,就再也没有见过或者听说过他了,他几乎完全消失在了我的记忆中,直到他死的时候……
很多年我都不记得曾经有这样一个人,后来突然想起了他,问及我奶奶,才知道他的身世。
他原来是地主的儿子,他妈妈是地主的小老婆。他生活非常富有,学习也挺好。后来搞阶级斗争,各地都在斗地主、斗富农,他家也难以免受其苦。农民们都冲到他家捣乱,像土匪一样地抢他家的东西。把他家的东西抢光后还把他和他妈妈、弟弟赶了出去,他们没地方住就只能住茅草屋,每天三母子靠行乞为生。他爸逃到了外地,但还是被人追了回来,把他押回南康。当时风雪交加,他们只给他爸穿了一件单衫,结果在半路上就被冻死了。
他长大以后,那时还阶级分明,由于是地主的儿子,没有人愿意嫁给他。后来不分阶级了,可他已经老了,所以终生未娶。他弟弟则男当女“嫁”了出去,也就是入赘给了别的人家。这样,就只剩下他和他母亲母子俩相依为命了。
他人比较多嘴,喜欢对村里的人和事评头品足、指指点点,所以村里人大多不喜欢他。比如说,当年我父母刚刚结婚不久就发了大水,房屋都被冲垮了。一边我父母结婚时借的钱还没还,另一边又得借钱盖房子,家里一贫如洗。后来终于借够了钱,盖房子的时候他来凑热闹,嘲讽我爸说:“阿兵呀,你盖房子是用羽毛榛还是用石棉瓦啊?”(两种很廉价的建筑材料)他的意思是说我家穷,只能用这种东西盖房。所以当时包括我家的长辈们在内村里的大人们都比较讨厌他。
虽然多嘴,但有时面对一些让人看不惯的事他也是太过于耿直。他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份在横市教书的工作,那的校长不公,做了一些有违仁义的事。其他老师都不敢多嘴,他则泾渭分明,不懂趋炎附势、阿谀曲从,还理直气壮、直言不讳地大骂校长,如此自然免不了会有被踢的后果。大家都说怪他自己多嘴,不知道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他倒不以为然。而后,他就去了打工。
他的腿被撞断后,他用赔的一万多钱回到村里在小学校门口开了家小卖铺。那时由于村子地势低洼,容易发大水,已经很少人住了,大多数人都搬去了新村。也许是他对老家的情怀,他还是选择在老村居住开店。他当时大概五十多岁了,但是他腿不方便,就经常让他八十多岁的母亲去镇上买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回来给他转手卖给别人,其实他那也不叫“卖”,因为他经常是卖了东西不收钱,很多人嘲笑他笨,也有很多人劝他要收钱,可他还是一如既往。这样,破产是必然的结果。
他弟弟“嫁”出去后,生了个女儿,他就自鸣得意地向村里人炫耀,说他要当爷爷了。村里人都笑他荒诞不经,说他没有妻儿,哪来的孙子。我想,也许他把自己弟弟当成了儿子吧。他母亲去世后,他把本来用来装他母亲的棺材藏了起来不拿出来,听说他是要拿去卖换钱,因为当时他太穷了。
后来,他一个人孤苦伶仃、茕茕孑立、无依无靠,他的那个弟弟估计早就忘了还有这样一个哥哥吧。他的身体状况江河日下,病入膏肓之后无人照看医救,最终一命呜呼了。村里人草草地葬了他:用席子把他的尸体卷起来,埋在了大桥桥头。最后由于埋的不深,尸体被野狗刨出来叼走了……
钱狗子的一生命运多舛,到最后也没有落得一个好的结果。他在世间走了一遭,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留下,至少他还留在了有些人的记忆中,留在了我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