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曾祖父纯粹是个农民,而且大字不识一个,所以在旧社会很是受了些欺负,于是下决心要供出个读书人来,于是我祖父就非常幸运的进了私塾,读过了几年书,他生于1911年,所以也就没有了考秀才作状元的机会,于是到县城一家日本人叫松山的中医大夫开的医馆里当了学徒,想着学一门手艺,糊口度日而已。
后来不知怎地,他又当了几年私塾先生,不过为孩子启蒙而已,但是他有了个尊贵的称呼“先生”,至于后来他当了大夫,还是被人称为“先生”,等我父亲考了大学,伯父读了中专,大姑当了老师,二姑也读书后分配了工作,我又上了大学,我们家被人冠以“书香门第”的称呼,实在是我曾祖父始料未及的。
祖父四十岁时候,因为迎来了解放,于是被政府送到当时热河省的省会承德去接受正规的中医培训,两年后回来分配到一个乡卫生院当医生,除了在卫生院坐诊,更多的是背着个印着红十字的药箱走街串巷的给人看病。
我记忆中的他一直都是身材高大的,有点肥肥的、壮壮的,满头银发,面目慈祥且有时又而严肃得令人生畏的,早些年的时候因为坐车不小心,从车上掉下来摔坏了一条腿,所以他一直拄着拐,走路是慢慢的,身体却永远挺拔。
他年轻的时候是以“孝”闻名乡里的,因为要照顾母亲,他十九岁才结婚,在当时已经是相当晚婚的了。结婚以后,他每次下班回来,首先都是到我曾祖母的房里请安,奉上买给曾祖母的礼物,陪她老人家好好地说上一阵子话,然后才会回到自己的房中,长时间外出回来或者年节时候,庄重地磕头请安也是必有的礼节。
对儿孙他也是严格要求,他毕竟是读过私塾的,所以有些规矩是要讲的,吃饭谁坐在哪个位置都是有讲究的。我隐约记得,小时候,我吃饭时候是绝对不能掉一个饭粒的,夹菜的筷子绝对不能在菜碗里夹来夹去的,我是小孩子,并且是男丁,所以可以受点优戴,可以挨着他坐着,母亲只能在炕沿边斜坐着,不时的拿这个递那个,父亲在他身前也并不敢高声说话。大伯父也和我讲过,他少年时候过年去他姥姥家串门,在街上先看祖父,祖父以为他贪玩还没去姥姥家请安拜年,很是严厉地训斥了他一顿,大伯父唯唯诺诺,一声也不敢分辨。
但他并不少仁爱,据大姑说,她中学读书时候,早上很早从家出来,走十几里路,到县城读书,晚上回家,中午只能饿着,祖父如果在卫生院坐诊没有下乡的话,中午就会拄着拐,走上3、4里路到学校去,顺便给她买点吃的果腹。
他退休后,许多人到家里来找他看病,他都是非常热情,还要家里管饭,对生活困难的人,并不收诊金,其实所谓诊金,也不过是有的人来的时候给带了两瓶酒或者一包果子,对远道来的或者还要留住,并没有怨言。他去世的时候并没有存款,办丧事都是很拮据,母亲也抱怨他把钱花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没有给他们留下多少。
我的印象里他是经常出门的,而且每次出门都要好几天,那时候交通不便利,我家门口经常停着马车,上面铺着铺盖,一定是接他去给看病的,他也从没拒绝过,拿好自己看病的东西,坐车就走了。我很是盼望他回来时候,或许会给我带点东西。那一年,他去哪回来忘记了,带回来一瓶鱼肝油给我,说是对眼睛好,开始真觉得味道很难吃,但后来在他的注视下也喝了,然后就看见他笑了。
有一年到了年根他终于回来了,我在院子里听见他在外面和别人寒暄,一溜烟跑出去,他背个黄兜子,他比划了我的头,似乎说我长个子了,到屋里打开兜子,有一块过年的羊肉,还有两本小人书,有妹妹的红绫子,他左翻右翻,就是没找到给我的鞭炮,于是很懊恼,说这是丢哪了呢?我于是非常失望,伤心的哭,父亲管教我,他又跟我许诺要父亲明天一定给买来,我这才作罢。
到今年,他去了有32年了吧,留下什么了呢?原来家里最多的就是奖镜,每块上面都用红字写着奖给某某某,记得最清楚的有一面镜子上面写着:银针除病患,丹心为人民。至今还有两块镜子在老家放着。
2001吧,我去同学那参加他的婚礼,他把我介绍给他一个姐夫的时候,他那姐夫很激动,说你家是我们全家的恩人,是你祖父把我二姐治好的,现在我二姐参加工作,已经结婚生子了,握着我的手,很是激动。而我对他是陌生的,我的记忆中去我家的那些马车、那些人、那些场景早都已经模糊了,而突然跳出来的感激使我受宠若惊。
家里人年节聚在一起的时候,都免不了提起他,都说他规矩大,都有些畏惧他,但是也都感叹,后人没有一个继承他的衣钵,否则哪会看病这么难,而且,现在当医生赚钱多容易啊等等。我想他们肯定不敢当着祖父的面说赚钱的事,他似乎从没想过凭借他的医术名声赚钱,我更多的是看到是他给人看好病,病人诚心感谢他时候,他乐呵呵的模样。
小时候他会经常问我,长大了买酒给谁喝,我总是说给他,他就哈哈大笑,抱我亲我,而最终也没有等到我买来的酒,今年清明,我备了酒、肉等祭品,去给他老人家上了坟,扫了墓,添了土。
2016年4月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