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芬格忒埃斯的手指 (二)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威廉·莎士比亚 《暴风雨》

其实席拉丝早就猜到了,其余的六个副团长长期在觊觎团长的位置,前些时间哥哥说了想退位的事情,虽然说这事和自己并没有太大关系,可似乎德林克莎认为席拉丝是戈米斯内定的下一任团长,这也难怪,毕竟席拉丝始终是戈米斯的妹妹,哪怕不是亲表关系,从另外的角度来说,任何与他亲密的人都要进行防范——而德林克莎在心里,将自己的所作所为自称是“正义”,在其他的副团长面前将那称为“公平”。

黑暗中,席拉丝不敢点火,因为火会烧尽黑暗,并且将化烬的幕布以下的丑陋昭然若揭,以可怖的神色曝光在世人面前。

穹顶之中心是在市中心之下一百三十七米的地下建成的,离第三医院的距离有十五公里,席拉丝当然知道,自己仅凭跑步是无法及时赶到的,可这就是她想要的。戈米斯对于席拉丝而言,不过是这具身体的血缘之亲,哪怕他再怎关照自己,两颗心的距离始终似海与天一般遥远,尽管两者都是蓝色。

她跑了大概有三四分钟,估计自己已经跑过了七八百米,可是从市中心到达这里可有十七公里,还差很远很远——她停步了,自己似乎有很长时间没有这样长跑过了,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回想着十几年来自己和戈米斯共同创写下的回忆,可,她明明没有主动去想,但她确实是想起来了,如似盲人一般一步步走到了悬崖边上,在踩空的那一瞬间,她坠入了星空与云海中,在下坠中的她睁开双眼,却感觉自己正在被某对脆弱发翅膀支托着,从它正在迅速凋落的片片白羽中便能够感受到它的种种炽痛,奈何她早已失去了感情,于是这悬崖之下是无尽的坠落;最终这记忆或许会回到和戈米斯在一起的某天,那时也许席拉丝就会重重地摔在地上,却没有痛感,身体也完好无损,她届时只会回过头笑一笑罢了。

五百年来的记忆在经年累月中逐渐变成了一道不会被想起的烙印,它被命运镌刻在席拉丝的灵魂中,人是不会记得起那么久远的事情的,就算记得,遥远所带来的无力感会在回想起之后的短短几分钟内爬上脊背、渗入大脑、蔓延至全身;只可惜,没有人学会选择忘记,幼稚时才会偏偏要去选择某物,成熟之后发现自己原来根本没得选。

席拉丝明白,但是也幸亏了柯尔南德,自己的灵魂才方能在人间游历五百年,见证月亮一天一天远离人间;可是席拉丝仅仅是为了她所谓的“复仇”,说到底,她很清楚自己的“仇”实际上根本算不上是“仇”,只是有一团杀戮的火在心中一直燃烧了五百年,她的灵魂被烙上了许多罪名的印记,那都是她亲手掠夺走的生命在他们的最后一刻用所遗剩的能量在席拉丝的灵魂上烫下的烙印,也并未有人知道她的灵魂活了五百年。

离第三医院的地下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席拉丝能猜到,如果自己不能在戈米斯临终前到达那里,再加上自己一天多没有在芬格忒埃斯出现,本身副团长之中就有谣传自己可能继任芬格忒埃斯,若德林克莎和其它五位副团长同出一气……席拉丝就连命都不一定保得住,更不用说是否继承戈米斯的位置了————现在看来,她更应该同时计划着如何逃跑,而非去计划着如何为自己辩解。

她本就不在意戈米斯的死活,因为那和自己又有多大关系呢?只是很奇怪,上一次她见到戈米斯时是在两天前,那时人他还精力充沛,甚至还在使用高精度魔法……怎么可能一下子就病至病危呢?就算是德林克莎想要谋害他,可这样未免也太引人注目了吧?这根本不像是德林克莎的作风,其他的副团长们只会在心中觊觎那个位置,而不会去行动…

如果戈米斯死了,自己必然是他们的下一个目标,虽然自己非常不想去理会,可是如果自己无法及时赶到,虽然说是消除了自己被误以为是继位者的嫌疑,但是自己也会错过戈米斯的遗嘱;若是德林克莎和其他五位副团长共出一气而修改了遗嘱,里面或许会出现许多对自己不利的条款;如果自己及时赶到了,那么自己可能仍然会被欲加其言,而且他们或许会就此肯定自己是继任者,当然,或许戈米斯的遗嘱中就会有吩咐,自己过去了也是死路一条。

正当席拉丝与黑暗中边缓慢走着边推测时,有人轻悄地拍了一下她的肩,席拉丝能够分清,这力度一定是一位女性,但是分辨不出来年纪,同时她还奇怪为何自己并未听得任何的步声。那只手在离开席拉丝的右肩的前半秒时,有着很明显的犹豫以及某种出自趋近于害怕的轻颤,似乎这只手的主人对于席拉丝应是认识的,只是暂时忘记了席拉丝不愿意别人主动触碰她的身体。席拉丝的心悸慌了一下,又正当她想从手镯中抽出刀刃时,在她的背后,那只手的主人说话了,声音很苍老:

“伊德尔小姐,原来你在这里。”

虽然席拉丝一听见声音就知道那声音是德林克莎,但她更好奇,为何德林克莎不说灵语?她明明是物妖。于是她仍面向黑暗,颤巍巍地问道:

“德林克莎阿姨?”

她迅速地转过了身,一名高于席拉丝女子的女子一袭红衣,微低头自信地笑凝着席拉丝的脸,黑发一半长披在背后,一半分在双肩前;暗红色的衣甲间有着明显的更暗色的锈斑,散发着铁锈的气息。此时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个发着光的轮廓,正是德林克莎此刻正在发着低亮度的光。事实上,在从大厅跑入黑暗之后,这黑暗就在她奔跑时逐渐变得明亮。但亮度仅限于能够看得清道路。

席拉丝出于本能地后退了三四步,直到靠在了一根石柱上,上面凹凸起伏的雕纹险些使得她再次跳起来,但是在靠上石柱的那一刻她就立刻冷静了不少,她立刻收回了腕玉的短刃,调整好呼吸,看向那张永远面无表情的脸,她曾怀疑那张脸是否是德林克莎从某名女性脸上扯下来的,事实上只不过是德林克莎并不通晓人类的感情罢了。

德林克莎向着席拉丝又走了两步,停了下来,那只手在席拉丝转身之前就收回了怀里,和左手合十于一起,放在腹前,她没好气地说道:

“怎么了,看见我这么惊讶?”

“没……”席拉丝本来想尴尬地笑一下,可脸上只有勉强挤出来的一副用似笑非笑掩盖着怀疑与怒火的表情,她认为德林克莎一定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猜到了她的计谋,但她知道,那些不过仅仅是想法而已,若是没有足够的证明,自己反倒要为自己想法的莽撞负上严重的责任。

“看来你跑了很久呢,是为了你的哥哥的急病吧?”德林克莎的耳边一直有着极快的“砰砰”的振动在跳跃着,她听见的这振动是来自于席拉丝的心脏,是德林克莎刻意开启的“特殊听力”,也是正因为一般这个时候只会有夜游的灵妖们会出来,而他们在距此处向东的一公里处,否则耳边将一直是高频繁度的振动;不过席拉丝心脏的跳动频率仍然很快,哪怕是已经休息了两三分钟,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德林克莎的突然出现。

“是。”

“伊德尔小姐,我劝你节哀顺变。”德林克莎揉了揉眼睛,对于席拉丝而言,那只不过是德林克莎脸上的两个孔,然后在那里面有两颗经了打磨过的石头一样的圆球在转动而已;德林克莎上半身微微前倾,本想鞠躬的她只是前倾了三十度,面部依然没有任何的表情,语气也冰冷不已。

“难道……”

“他已经走了,在病痛和幻觉的美好之中,不过很遗憾呢,伊德尔小姐,戈米斯在合上双眼前并没有念念不忘你的名字,真是让人遗憾呐。”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伊德尔小姐,你不会觉得惋惜吗?他是你唯一的亲人,死前的眼底没有出现你的影子。”德林克莎的语气像是嘲笑,但惋惜之情还是无以掩藏;她的身子如同僵在了那里一样,一直没有移动,要不是手指时不时轻按着关节,别人定以为她是一尊凋谢;若是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席拉丝面前,席拉丝必定会被吓得怔住——不过德林克莎永远在低估着席拉丝,低估着席拉丝的胆量、理性、危险程度、美貌……但对于德林克莎来说,席拉丝终将会死于芬格忒埃斯的权力斗争中,并且会成为决胜的关键一棋,哪怕这步棋下得再烂,或是再怎诡异,不过前提是席拉丝本人并不知情或是她本人同意被这样做,只可惜自己太过于仇恨戈米斯,原本的慢性毒药因为加了量以后变成了急性的毒药,导致戈米斯瞬间病重,因此或许席拉丝早已开始怀疑自己。自戈米斯病重之后,德林克莎就一直在心里默念:其它的五个副团长千万不要背叛在三天前暗地里签订的盟誓,否则事情一旦败露,后果便是一场暴乱。

“嗯?”席拉丝挺直了身子。

“我不由得开始怀疑你和戈米斯的关系了,伊德尔小姐,很明显,你们两人有一直做戏的嫌疑。”

“做什么戏?”

“你们两个并无血缘关系吧?”

“是啊。”

“这两天你去了哪里?”

“私事。”

“私事需要这么长时间吗?”德林克莎在说完以后又在心里自言自语着“说不好她真的有什么事情呢”之类的话语,但她又将这个念头稍微搁置在脑后。

“你并不知道……那么,现在我可以开始辩解了吗?”席拉丝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怒意,这两天里自己一直在陪着爱丽丝·恩厄尼特,尽量去得到她的完全信任,以及有关于她的秘密,不过也是,两个人长得实在是太像了,只是爱丽丝身上并没有和席拉丝一样的名为“危险”的隐藏气场。她有一种预感,这预感正如此刻德林克莎的目光在死凝着她,若是自己此刻表现出略微的不安,德林克莎定会在心中得意起来——也就是说,或许德林克莎正在等待着自己的回复,若是等不到的话,她定会试图从自己口中将那些话套出来。

“开始吧。”

“戈米斯的确并不是我的哥哥,可是无论如何,他是我的至亲,我倒是好奇,戈米斯有否在遗嘱中留下来有关于我的条目。”

德林克莎在心里暗自嗤笑一下,还以为席拉丝会说出什么有力的驳辩……嗯?遗嘱?遗嘱在哪里?

她用右手轻拍一下自己的胸口,并没有发生什么;又稍加用力地拍了一下,暗红色的衣甲立刻尽数消失,露出来了她赤裸且细腻柔滑却略显干瘪的上半身,她的双乳也同样裸露在黑暗中,但那里只要一细看,会发现那里不过是包裹着一层皮肤的抽屉;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她打开了右边的抽屉,只有她看得见那里仅存有着一小卷纸,严格来说,是牛皮纸,这貌似是人们约定俗成的规矩——通常遗嘱会写在牛皮纸上,但是由于牛皮纸往往造价昂贵,许多时候的遗嘱都会写在深色的纸张之上并且涂抹上特殊的材料使得触摸的质感和牛皮纸几乎相差无异。席拉丝很明显被吓住了,因为她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德林克莎,更何况,她的躯体看上去根本无法觅到苍老的痕迹,仿佛她和时间女神阿尔弥索拉暗中达成了某种邪恶的契约,以防时间在她的身体上刻下专属于她的印记;但是从德林克莎的声音听得出来,她似乎在忍着某种疼痛,低声的呻吟难逃过席拉丝的耳畔。

德林克莎在将遗嘱从抽屉中拿出来时,刚把它在空中轻轻抖动了一两下,就仿似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一样,嘴唇微启,但是没有发任何声音。那遗嘱悬在半空中,德林克莎犹豫之后还是选择将遗嘱递给席拉丝。席拉丝在伸出手去接过时,她看着德林克莎的双手,在昏暗中似乎有一股铁锈的气息来自于那里,她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接过了那张牛皮纸。

“有。只可惜并没有什么用。”德林克莎在递过去遗嘱之后才缓以冰冷回复道,这份遗嘱是从戈米斯手中夺过来的,反正也并没有其他副团长看见。

“让我看看再说?”席拉丝是用双手接过那张牛皮纸的,似乎那张纸在她捏住纸角时整个都变得冰冷,她的右手又如触了玄冰一般迅速地缩回。

“怎么了?伊德尔小姐?”

“没事,我看不清,麻烦点个灯可以吗?”席拉丝的左手开始着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轻微颤抖,右手伸向了德林克莎。

“嘛,也是,这样看的话会伤眼睛。呐,现在呢?”德林克莎似窃贼一般地伸出双手,丝毫未在意到席拉丝伸出的右手,在双手到达席拉丝的头顶上空时,她像是在抚摸着什么东西一样,那东西似乎是一个圆球,可那里的确什么东西也没有;德林克莎缓抚着那看不见的东西,似一位慈母在抚摸着孩子一般;席拉丝一时尴尬,收回了右手,却不知应该放在哪里。

当光亮缓缓从自己的头顶上若晚幕初星一样闪亮起来之后,她强忍着那种似是被人抚摸着的不自在的感觉,从自己头部的影子中凝着那张纸,她轻息一声:

“好多了。”

光亮还算足以照清遗嘱,只是她只能透过影子来阅读这份遗嘱,她心里仍然不会选择相信德林克莎——若背对于她,自然可以借得到光亮,可若是德林克莎在此刻偷袭自己,只需要背刺一下。当然,她也不会相信任何人。透过影子可以勉强地看清字迹,虽很平淡,席拉丝却由衷感到了“背后发寒”的感觉。

遗嘱的内容如下:

本人,戈米斯·涅鲁珀,芬格忒埃斯现任团长,如今已略知病危,恐命不久矣,特于此立下该份遗嘱,受益人会有很多,但我希望最大的受益者应是芬格忒埃斯整体、希望后继者可以继续团结下去。并且是时候和我们的敌人达成衡解了。

吾妹,席拉丝·伊德尔,理论上应是继任者,而我在日夜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觉得不应由她来继任,我早已看出她对权斗有着极深的厌恨,而她若是不愿参与斗争,定会在斗争中死去。

我很明白诸位的心情和欲望,但我在反复思量之后,得出了以下结论:

德林克莎·希赫斯坦女士拥有着绝对的权威,但我并不认为她在战争和阴谋面前可以保持绝对的冷静,其次,似乎她对于吾妹有着不少的不满,我害怕她会将不满渐变成偏见。

耶尔卡·默特先生本可以是首选的继任者,但由于对于资源方面的安排太过于保守,再加上其拥有者杀伤力巨大的魔法,虽是一位保守的人,可一旦保守的人变得不保守,世界将被改变,这改变是好是坏无法确定。

伊里洛特·狄弗洛……我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不过目前来看,似乎她和席拉丝的关系是次于我的那种亲密,她一直未曾表态过自己的想法,但很明显在整个芬格忒埃斯中,她和她的族群是处于弱势的少数,并且长期依赖于耶尔卡先生,很明显,她无法继任。

特诺约德·雷埃,目前仅剩的选择,因为他正是特涅法亚百鬼夜行的隐藏者,而且手里掌握着巨鲸格莱凯西的秘密,所带领的族群虽不算强势,但也具有重要地位,常常活跃于各大斗争中,许多纷争的解决都有他的参与,而同时也起到了关键性作用————但他的缺点便是偶尔会嫉妒他人。

剩下的二位:艾德芬·米达拉 和 索克伊·兰德特 据说即将受到流放,有去无回,只能祝福他们好运。

我知你们定是在明争暗斗,这个椅子说到底,我也本不愿意坐下,这七年来,我的作为,也只有“立法”足以载入史册,其余的作为不过是平淡无奇,和前辈相比,确显庸碌。

在前段时间里,我的确有过想让席拉丝继任,可本她就不愿意坐上这个位置,完全是我的一己私欲想让她陪着我……再说,她的身份亦不止这一个,我也应该去体谅。不过我并未有正式地征询过她的意见,虽只是简单询问了“是否愿意”之类的话,得到的答复虽是“不愿意涉及权斗之争”,可我仍需再三确定;只可惜我亦所剩时日无多,忙中难暇,无闲去再度询问,我想,其余的人并不会问她这样的问题。

但我所余下的东西不止这些,除了这个位置之外的曾属于我的一切,我将全部交付于吾妹席拉丝·伊德尔,只有她知道那些东西藏在哪里。

我希望这份遗嘱可以公开。

                                  芬格忒埃斯 团长 戈米斯·涅鲁珀

很奇怪,似乎这份遗嘱中对于许多事情都有所隐瞒,很明显不像是戈米斯的作风;但好在并未将自己推上那个位置,席拉丝在一瞬间觉得如释重负,直到看见了末尾处,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在刚才为什么会突生寒意————自己根本不知道戈米斯有藏下任何的宝藏之类的东西,甚至自己都无法独自进入戈米斯的房间;如若这份遗嘱公开的话,所谓“宝藏”定会有人觊觎,而若在某处射出来一支流言的箭,比如说“戈米斯有所受贿”之类的话语,那么既然戈米斯已死,矛头就会转向自己……伴随着德林克莎在她耳边的质问,她不由得开始怀疑这份遗嘱的真实性。德林克莎严肃地说:

“伊德尔小姐,我希望你所谓的‘私事’并不会影响到芬格忒埃斯的正常运转;其次,我认为这三年来,也就是自从你坐上了副团长到位置之后,你一定有所隐瞒,呐,难道你就不会选择相信我们吗?还是说,你在暗地里背叛着组织?”

“随你怎么想……你修改过遗嘱了对吧?”席拉丝想了想,还是难以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不过她应该退一步来想,在前几分钟的对话中,她一直认定是德林克莎在布置这场戏剧,可,如果不是德林克莎做的这一切呢?

“真不愧是你,这都能…异想天开。”德林克莎说着说着突然顿了一下,又眨了一下眼。

“我知道了。”

“无动于衷吗?还是故作镇定?”

“我猜你猜到了我肯定会那样猜。”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是否猜到了你所猜的什么?”

“我的确不是你,但是你也不是我,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否知道你是否知道我猜到了你所猜的什么?”

“还要无休止地继续下去吗?”德林克莎一只手扶着席拉丝背后的柱子,一只手挠了挠头,太息一声,接着说,“要不我把话说明了吧,戈米斯的死是陷害,据说那是一种可怕的传染病,而我听说,他之后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你。”

席拉丝笑了一下,但在心中仍然纠结着是否应该在心中为德林克莎脱开绳缚;但既然是陷害,那么任何人都有可能是杀人凶手,自己或许也无法脱嫌,这罪名是不可饶恕的,如同窃贼一般窃走了戈米斯的生命。她笑着说:

“你觉得自己有可能洗脱嫌疑吗?”

“我也没有这种打算。”

“不管有没有,我希望你不会是主使者。”

“但愿如此。”

“遗嘱要成立前提是有亲属在旁边,对吧?而且,若这份遗嘱在立写时,遗嘱吩咐人的意识不足以进行思考或是身体无法进行书写或其他的活动,那么这份遗嘱将失去效益,你怎么可以确定我的哥哥在立嘱时的意识清醒或身体可以活动呢?德林克莎阿姨?而且若是要修改遗嘱也得通过死者家属这一环节是否同意。那么,我想问,这份遗嘱是否具有法律效应?”席拉丝对于这些规定烂熟于心,因为这些规定是她亲手制定的,在此刻,她不免有一点得意,但这份得意还是敌不过在细细思量之中的寒冷,瞬间若被北风吹灭的微火,消失在寒空的寂暗中。她心想着:这份遗嘱最好不要生效。

“那么我想知道,我们是否算是他的亲属?”德林克莎假意用咨询的口气问席拉丝,语气中略带着极力想隐藏的骄蔑。

“这我就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戈米斯的遗嘱在事发之前就在我面前立好了,这份的内容与之前立好的那份有着很明显的出入。”

“那么,请问那份遗嘱现在在哪里?”

“那是三个星期以前的事情了,我想我应该记得————在他的房间的暗界里。”那份遗嘱的确存在,甚至席拉丝都有在遗嘱中提出过建议,但她似快要将这件事遗忘了,她之所以在此刻想起这件事是因为自己本想编造出一份谎言式的遗嘱,但在组织语言的过程中似乎有一段记忆在微闪烁着,那记忆便是这件事;而她根本无法取出那份遗嘱,除非由戈米斯亲自去打开,不过她以防万一,还是和戈米斯商量着备份了一份,一份和那份遗嘱的内容相差仅有几句之差的遗嘱,或许并未安放在戈米斯房间的暗界里。

“看来是一份无法取出的遗嘱呢。我劝你还是按照这份遗嘱的内容去做。”德林克莎皱了皱眉头,在心中暗自庆幸又疑惑了一下。

席拉丝的语气平静,却暗藏着斩钉截铁的气势:

“我不会做团长的。”

她的心跳似乎停了一拍,因而德林克莎的耳边少了一次振动,使得节奏在缺了一拍以后变得极为不和谐。

“嗯?你居然会选择放弃得到权力的机会?”

“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吗?”席拉丝不知怎地,始终无法现出气势,那气势永远只隐藏在句话的深处而无法被轻易地寻觅而出,这种感觉就像是永远在蓄势待发而缺少勇气。

“知不知道都无所谓了,你应该明白,戈米斯前段时间的话的言外之意就是钦定了你。所以这算是他的遗愿了。”在阅读那份遗嘱时,德林克莎根本无法推测出席拉丝还会有什么身份。

“你想用戈米斯做要挟吗?”

“既然你不愿意答应,那么我也没有办法了。”

“我并不在意他的死活,也不愿去走上他的位置,谁都清楚你们不愿意由你们曾经的敌人的种群来统治芬格忒埃斯,对吧?我坐上了那把椅子以后肯定不会安宁,那椅子本来就不是一把舒服的椅子,毒蛇攀附,猛兽互戮。我只是不愿意卷入权力的浪潮中,我如今的位置只不过是戈米斯为了每天都可以看见我才为我预留的,你们或许对此早已心照不宣。”

在听了这番话之后,针对于遗嘱中的疑惑,终于在德林克莎的心中解开了————可,这位置岂是席拉丝想不坐下就不坐下的吗?

她试图将自己的表情尽量表现得不那么得意,她做到了,只是只有嘴部在微笑,脸上的其他肌肉根本没有联动,诡异的弧度却没有影响到语气,根本听不出来笑意:

“这样啊。那么……现在,你想要去哪里?”

“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很容易,在会议室中你常坐下的那把椅子上找到了你的发丝,我只需要将那根发丝扯断,那根头发的扯裂处将会发出有颜色的光,只要将这散发着的光对准照向芬格忒埃斯的地图上,就可以发现你在哪里了,有效范围在二十公里内。”

“真的是很实用的魔法呢。那么现在……我想去见他最后一面。”席拉丝听着德林克莎的描述,心脏又悸慌了一下。

“好……”

“比起观察神色,我更想找到白纸黑字的证据和活生生的证人去证明一个人是否有符合于自己的某个想法。你也是这样想的对吧?”

“大抵如此,只是有的时候说不好需要动用一些特别的手段。”

“嗯?”席拉丝看着德林克莎转过身的背影,她的上半身仍然赤裸,背上有着许多雕纹一样的浅痕,被这浅痕分割开的半透明的背部似龙鳞一样在反着光,半透明之下并没有任何的器官,除了一颗晶石在左侧,其余的地方空空如也,只有大大小小的铁丝一样的东西;席拉丝往前走了一步。这一步是强忍着惧怕和怀疑踏出去的。

“万不得已时罢了。抓紧我的手。”

“好。”

席拉丝的手在抓紧德林克莎的手时,两人的肌肤同样冰冷,因此两人什么都没有感觉到;而德林克莎的左手被席拉丝握出了手印,德林克莎也并未有任何的感觉,只是自顾着吟唱传送魔法。这传送魔法若是两人没有身体上的连触,会导致在原传送地留下极高的魔法密度————这毕竟是过于古老的传送魔法,起初仅仅是魔术师的把戏,而又因为马戏团的旅行并不方便,所以魔术师通常会骑乘着飞马先到达下一场演出的地点,留下标记以后再返回马戏团,最后他们将行囊包裹好、背好以后,他们手拉着手围成一圈,由魔术师吟唱施法,在短暂的精神凝滞之后,便到达了定位的地点————席拉丝还未体验过这种魔法。

德林克莎在低语了一声”Zokaone ablaujed!”(空间转移)之后,两人立刻消失在黑暗中。

“就是这样的情况了。”赫卡爱萝舔了一下嘴唇,又抿了抿嘴。两人从上一任的团长一直谈到了戈米斯、又从器妖一直将其余的二十六个种族说到了一半,柯尔南德最多也只是询问一两句,而赫卡爱萝却独自说到了口干舌燥。

两人走进了之前银尘飞向的那边,藤蔓组成的拱门在两人走过以后立刻枯萎,耷下的枯骸在将要触至地面时,立刻化身成结晶一样,触至地面时发出了似玻璃一样破碎的声音,巨大的碎音在辽空的大厅中产生了巨大的回响;每一块枯骸破碎成三片,落地时各变幻成红黄绿三色;在两人走入黑暗以后,那些枯骸的遗碎似被突然刮起的一阵风所吹飞,飞至空中时又立即碎成尘末,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着,当那些尘末飞至之前的幻树处时,幻树立刻消失,那些飞鸟也一并消失;那黑暗之前确似有一道门,但两人在穿过它时并没有任何的感觉,只是柯尔南德在进入时,视野立刻变得一片黑暗,像是被人恶作剧蒙上了眼一样,的确有着手指的触感,但在入门继续行走了十几步之后,视野中的黑暗渐渐消散,眼前的一切令柯尔南德惊讶,他原以为这边的通道之后应是以圆弧形修建至远处的地下城,而事实上除去远处的石柱以外,周遭根本没有任何的限制,赫卡爱萝在刚才就说着,任何一族的地下城的建筑区域都是非常广袤的,每一座地下城都是一个巨大的半圆环形状,至于那些理论上会交叠在一起的空间,并不会互相作用,而是在各自的地下城中独自存在着;而柯尔南德惊讶地原因还有两个,在他回首时,那道门竟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镜上被结着厚厚的雾,而在镜中的景象则是被血色模糊了的大厅;另一个原因,两人眼前又是一间大厅,高耸的石墙和拱顶上都刻有千万个符号,根本没有看得出来有任何的分层,只有在每根柱子每隔一定高度时才会有互相连接着的拱桥,从破碎的天顶上射下来的圣光,导致整个大厅内的光线充足得略微有点刺眼,柯尔南德可以很确定那是圣光,因为光线洒至皮肤时,他的皮肤感受到了轻微的灼烧感,只是因为他长久以来一直和死灵接触而导致的体质异化,不过他觉得这轻微的灼烧感还算舒服,起码对于他并没有任何伤害。

不过那都是两三分钟前的景象了,柯尔南德对于景色的新鲜感正在断崖般下降。

柯尔南德抬头看向天顶,他本以为会有什么蝙蝠之类的吸血鬼象征物,但除了金色的圣光以外,什么也没有,圣光洒下时,柯尔南德看得见有许多的微埃在飞舞。

“不过戈米斯为什么会上任啊?”柯尔南德先一步走到了赫卡爱萝的前面,在她面前站定,四周的广阔似乎无法见到边界。只是地面相较于刚才的大厅变得更加粗糙了许多,但也在反射着光。

“嗯……这个嘛……虽然说人类是我们的敌人…但……”赫卡爱萝面部表情转变得很迅速,嘴里一直在犹豫,似乎想要竭力隐瞒什么,她一边讲着,一边低下了头。

“你为什么支支吾吾的啊?有什么不可说的?”

“每一任的团长都是傀儡。这是我从伊里洛特姐姐那里听见的…”赫卡爱萝在心中还在纠结着是否要告诉这个“外人”事实,而她为了尽快结束这个话题,于是就以伊里洛特作为托辞,当然,伊里洛特也确实和她说过类似的话题,但原话并非如此,赫卡爱萝在此刻刻意地添油加醋了一些。

“啊…就是你刚才说的吸血鬼?”

“戈米斯的上任和她离不开关系。虽然我是去年才来的,但是伊里洛特好像很喜欢和我聊天的样子…她把她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了。”她边说边在脑海中想着伊里洛特的身形,虽然在刚刚和柯尔南德谈到所有的副团长时就已经运用树形魔法幻象短暂地为他显现出来了他们的样貌,但这会儿,赫卡爱萝还是禁不住自己的幻想,在柯尔南德的背后制造出来了一个与伊里洛特本人几乎相差无异的木雕,这倒是比前几分钟谈话时所造的更加精致,不过与之又截然不同,因为这次造出来的伊里洛特是一丝不挂的——不过好在柯尔南德并没有看到。

“说下去。”柯尔南德倒着走着,被赫卡爱萝制造出来的幻象也在似人非人地倒退着————因为那动作很僵硬。

“唔……好渴呀…”赫卡爱萝撅了撅嘴,又舔了舔嘴唇,因为这里没有月光的滋润,她不能随时激发自己的养分槽,水分无法及时输送,输送速度会变成平时的三分之一,她只好尽力避免自己的能量消耗。

“好吧,那你歇一会儿,倒是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你。”柯尔南德转过身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那幻象已经被赫卡爱萝化成了一团花丛,并且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立刻凋谢在地上,仅余上一堆枯枝。

“呐,”赫卡爱萝侧过头仰看着柯尔南德的侧脸,似乎有一点被迷住了,但她很快就从中脱离了出来,“嗯…你不觉得大小姐很可疑吗?”

柯尔南德感到有一阵风面朝着他迅速略过,他侧过头看了一眼赫卡爱萝,可是她的长发丝毫没有受到这阵风的影响,这阵风立刻消失在他的背后,准确来说是在半掠过耳畔时就立刻消失了,没有再向着他的背后掠去,似乎这阵风就倏停在他的肩头,若一个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张开嘴,迟疑了一下,随后说:

“她说她杀了人。”

“哈?”

“我觉得我应该调查清楚,因为似乎她……”

“你想说什么?”

“她想杀了我。”

“你在说笑吧?…”赫卡爱萝咽了一口口水,脚下的波纹也突然变得扭曲,看上去就像是被随意摆放在地上的绳索在勉强着尽力合成一个圆周。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想杀了我,明明只是初见 却似乎颇有渊源。”

“柯尔南德,你会不会是忘记了她?在你上一次执勤的遥远记忆中,是否有她的身影?”赫卡爱萝在遥远的记忆中迅速翻找,不出一秒,她就立刻找到了有关于席拉丝的过去,但那些不过是“席拉丝”的过去,就连她也忘记了席拉丝曾经偶然告诉了自己有关于她的过去的记忆,或许那些话像是被席拉丝施了遗忘的咒言一样;不过她已经猜到了,席拉丝定是柯尔南德上一次执勤中和自己一样的人,不过没有直接证据,谁也不能断定。

“非常抱歉,我忘了。”柯尔南德挠了挠头,面容略显尴尬。

“也是哦,毕竟你是神明大人呢,再说,都过了五百年呢!”

“你清楚吗?”

“咦?我只是说你可能忘记了这时间久远的事情而已,关于大小姐的事情,我并不知道得太多,虽然足以说上一段时间,但若是背着她说,肯定要被她找麻烦的!”

席拉丝是整个芬格忒埃斯出了名的监听耳,如果听见了别人在她背后议论她,不论好坏,她都会找那个人的麻烦,不过只会是恶作剧而已,但她心里很清楚————那些恶作剧只要稍加改变就足以杀生。

赫卡爱萝不怕被席拉丝找麻烦,只是在如今,她也不敢确定席拉丝究竟是什么,尽管常常叫她“大小姐”,但她在心底里仍然是对于她无感的,而在此刻,这称呼似乎在霎然间不得不那么重要,一切都在瞬间走远,自己的思想或是“大小姐”的形象像是被这一瞬间从光年之外的钩爪抓至遥远处,其实也并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她越想越觉得原本就不熟悉、却总得要去熟悉的形象在一瞬间走远了不少,自己的心也不免变得冷淡了许多。

“抱歉,是我激动了。”

“也是呢,这是危及到你的生命的事情。”

“赫卡爱萝,她和戈米斯是什么关系?”

“戈米斯心中认为是兄妹,大小姐的话……也许将这段关系认为是恋情?不过我不敢在大小姐背后议论她,因为我不会撒谎……嘿嘿…”

“真的不会撒谎吗?”

“好吧……也许不是绝对的事情,但是我一直都很诚实!”

“说自己诚实的人,大多都是骗子,小部分的人的‘欺骗’也许算不上是‘欺骗’。至于骗人这件事,讲起来会很复杂。”

“有多复杂呢?”

“就像社会。”

“啧。”

赫卡爱萝不怀好意地微笑了一下,两人走到了第二个柱子处,上面的雕纹略显残破,或许因为吸血鬼的历史本身就具有遗断,而且这些石柱上雕刻着的历史不止有芬格忒埃斯里的某个种群的历史,而是包括了整个亚克拉兰大陆上的某个种群的全部历史,但是不能够保证所有的历史都会被记录,因为吸血鬼的历史本身就会无可避免地记录一些杀伐史,那可比人类的历史要血腥残酷许多。

“席拉丝的房间为什么会在吸血鬼族群的楼上?是因为伊里洛特吗?”

“对,因为伊里洛特每周都要吸席拉丝的血来获得力量,若是没有了大小姐,她或许将会石化,不过,她说,她原本是不愿意成为吸血鬼的,只是她的一位已故朋友要他成为吸血鬼,奈何在当时她就明白了自己的身体无法承受住吸血鬼的意志。”

“鬼面?”柯尔南德一下就脱口而出,因为他对于这了如指掌:若不是本人愿意接受吸血鬼的意志,只有被鬼面附体,这种鬼面在整个亚克拉兰大陆上散落共有几百个,但是性质都类似——一旦附上人身,被附身者便永久不死;但是一旦缺少血液的滋养,被附身者注定要进入石化状态——至于竟然还有无法承受住吸血鬼的意志还能不死的,伊里洛特这样的吸血鬼或许还是第一例。

赫卡爱萝迟疑了一下,她并不知道鬼面是什么,但她觉得只要表示赞同就可以了:

“是呀。不过她居然可以百分百相信我,这种被信任的感觉好奇怪…”

“要是被百分百相信的话,那种感觉肯定不太好受。”

“柯尔南德,你知道么?人死了以后会变成星星呢。”

“那不过是大人用来哄小孩子的说法而已,像你这样的小孩子才会相信。”

“你怎么这么严肃呢?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相信,但是我就是要说,因为我想听一听你的辩驳,没想到你的回复和伊里洛特姐姐说的一样,不过她也是小孩子,因为呀,怎么说我都是比她大的。”

“那么,伊里洛特小姐在哪里呢?”

“呃……通常的这个时候,她都会来找我,不过,她也有可能正在大厅里等我…”

“啧,我还想见识一下这奇特的存在呢。”

“也不知道她今晚是不是又带了好多好吃的东西……肚子好饿…”

“你喜欢什么口味的东西呢?”柯尔南德突然问她,赫卡爱萝倒是显得略微有点不知所措。

她接着说:

“我啊,只要某种口味不过量,都可以接受的,要是非要说的话,可能就是甜一点的东西啦。”

“我以为你会喜欢甜食……”

“诶,你这么说莫非……”赫卡爱萝的目光突然变得闪亮,双颊略微泛红,又咽了一口口水。

“我现在可是身无分文。”

“当然啦!你的钱和武器都在我这里,暂时会为你保管的…”赫卡爱萝停了下来,双手向前伸得笔直,从她朝向下的双掌掌心中向下急速生长出来了两根同样粗细、有着同样纹路的藤蔓,直到垂至它触至地面时,两根藤蔓向着各自的方向又延伸出了一片绿色,直到这些绿色交织成了一片绿色的幕布,上面又有着纹路在凹凸不平着,那些纹路似乎是从刚刚垂下的藤蔓上缓爬至绿幕上的,图案就是柯尔南德的武器,看来已经经过了拆封,她笑着说道,“哎呀你放心好了,我怎么会花你的钱呢!又不流通……况且,我也买不了什么。”

“那你最好把武器交给我。”

“不行不行!‘一切归来或外来者都不得携带武器进入芬格忒埃斯,并且一切魔法都将极大削弱破坏力’!这是为了防止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冲突而诞生的规定。”赫卡爱萝双手各自闭合成拳,藤蔓立刻从她的掌心断开,在全部落地时尽数枯萎;她一听见柯尔南德想要拿上武器,本想合手放在脑后的双手立刻在空中摆动了起来。

“呃……”

“呐呐,以后等你要去往特涅法亚时,我当然会把武器还给你的啦!只是现在真的不是时候。”

“那你要是不还给我怎么办?”柯尔南德打了一个哈欠,挤出来两三滴眼泪,如果算一下的话,现在应该是午夜时分了,但是在亚涅尔罗德时,天却只有白亮之后的出阳前静,那里不会有晨风。他的语气像是在威胁赫卡爱萝一样,但是说完以后却好像是有些后悔,低下了头去,没有再说话。

赫卡爱萝听见柯尔南德的语气之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因为他面向着自己走了两步,脚下刚泛出的的漪圈,立刻在后退时所泛出的距离处停住;退步的同时,她的面前立刻生长出来了和她同样高的一株植物,开着巨大的花朵,又立刻将她环抱住,这是赫卡爱萝完全没有主动去做的保护,完全被动,那株植物倒是坚如磐石;她吸了一口气,随后将这口气悬在嗓眼上,在用害怕与无奈的语气说完以后,那口气也顺势而出,还带着一阵花朵的芬芳:

“我肯定会还给你的。”

“唔…”柯尔南德叹了一口气,仍然低着头,赫卡爱萝轻抚一下那株植物,植物立刻化成一只彩鹊,飞向空中,几秒以后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圣光没有将它的影子投下;当赫卡爱萝抬头看向柯尔南德时,他愧疚的表情使得赫卡爱萝很惊讶,但又不免让她想笑,这笑完全是出自善意,于是她向前一步,与他四目相对,轻轻地抱了他一下,然后侧着头贴在柯尔南德的胸口,说道:

“好啦!相信我。”

“那我…相信你。”

“你上一次好像用的不是这个呢?”

“上一次?我忘了……”

“好啦,还有许多路,走吧。”赫卡爱萝在启话时就已经离开了柯尔南德的胸口,因为她并未听得任何的心跳声在他的胸膛里,难道神界的生物都没有心跳吗?还是因为心跳频率太过于缓慢,刚才还未来得及听见?赫卡爱萝觉得或许是前者,因为她始终认为柯尔南德是没有心脏的,不然也不会冷血无情,尽管现在赫卡爱萝可以看得出柯尔南德的愧疚,可谁又可以确定那是否是出自真心的呢?

她侧身至柯尔南德旁边,接着刚才那样小步地走着,自她迈出了刚才走向柯尔南德的那一步之后,她脚下停住的涟漪便继续扩散去;从踏进黑暗、走进大厅的那一刻起至此刻,已经过去了五分钟,却没有任何回泛的漪痕,她想了想,这大概是自己第二次造访这里,上一次还是被伊莉洛特带入的,赫卡爱萝担心这样不言而访可能会打扰到伊莉洛特。

柯尔南德看着地上不断泛起的漪痕,侧着头看着已经走出去十米远的赫卡爱萝的背影,心中只有叹息,又轻拍了拍赫卡爱萝刚才抱过他的地方,随后又只好直起身子跟在她身后,之后的三分钟里,两人一直沉默不语,但是两人都会时不时仰望破碎的天顶,只是两人并不是同时抬起头。

赫卡爱萝时不时回望着他,每一次回望时他的目光都没有和她有任何的交集,于是她便略失望地又回过头去。

两人走到了第五个石柱面前了,它和之前经过的石柱都在同一条直线上,这根石柱上的雕纹清晰可见,并且从那根柱子的三米高处,有一旋狭窄的楼梯,那楼梯没有任何的边栏,略显陡艰,并且每一级之间的跨度略大,或许他们都是通过扶着这石柱上凹凸不平的雕纹走上去的。

不过赫卡爱萝很奇怪,为何今天连任何一个吸血鬼的血腥气息都没有闻到?照做往常的话,这会儿大家应该都会出来散步的,沐浴在圣光下,当然,吸血鬼是不能一直待在圣光之下的,但适当地接受圣光的洗礼可以让他们获得许多人性。赫卡爱萝停在这里,仰望着楼梯,等到柯尔南德走到了与她并肩的位置时才启齿缓缓说道:

“这是第五个柱子啦,从这之后的所有柱子上都会有旋梯,听伊里洛特说,以前的楼梯是会随时改变的,因为楼梯是柱子与柱子之间的连接;不过这也是因为当初是战争时期,为了防止敌人的侵略;现在嘛,自从重置以后就没有再改变过。”

“敌人?是人类?”

“不止,还有很多很多。”

“很多很多……”柯尔南德回想起前几分钟赫卡爱萝为他介绍的有关芬格忒埃斯的历史,他还是不太清楚究竟这是一个怎样的组织,或者说,这听上去像战时庇护所一样的存在究竟拥有着什么样的体系、对抗的是什么敌人?这些事情他还是只能根据现有的证据进行猜测。不过这“很多很多”的回答还是出乎了柯尔南德的预料,难道除了人类以外还有别的敌人?

“比如命运。哈哈,还好啦,你看,他们走到了现在,虽然敌人仍然存在,但是难得和平了呢!”

“或许吧?也许只是略显短暂的和平也说不定?”

“但愿不是!”

“明天我想抽个时间去和伊里洛特谈谈,说不好可以在知道席拉丝的异常的同时,我可以了解到芬格忒埃斯究竟陷入了怎样的麻烦当中。要不是我从一开始遇见席拉丝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或许我也不会那么想……”

“好的,明天我带你去,不过白天我都在睡觉的…伊里洛特姐姐也是,除非明天晚上。”

“好的。”

“你说你想要见我?”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声音或许就是伊莉洛特了,带着近三十岁的女性的成熟却仍可清晰知道那声音中的似兰花那样的纯洁,又能从疑问的口吻中感受到失落的少女那样的羞涩;赫卡爱萝趁此立刻攥紧了柯尔南德的手,细茎在紧攥之后开始慢慢缠上柯尔南德的手臂,赫卡爱萝却仍纠结是否应将这细茎化为藤蔓,紧缠住柯尔南德;他却只是站在原地寻着声音的来源,也未感到左臂有什么紧促感,只是手里不知多了什么好像很温暖的东西。

本被圣光照着的地面上,前方突然渐形成了一个实心渐近、半径不过二十厘米的圆形大小的黑洞,就在即将成为一个真圆时,它的边缘又立刻似是被某物撕扯着,慢慢裂开的缝隙如同被剪刀缓缓割开,从间迅速流出了棕红色的血;在出血的位置以上,血液若喷泉那样往上喷;血液越喷越高,空气里却并没有什么血腥的气息,等到那血液喷到了足有一名女人的高度时,那血液还真的化成了一个赤裸的女性模样,但是没有正常的肤色,也没有五官;柯尔南德愣住了,这就是“鬼面者”?那些血液在落至地面之后,立刻无影无踪,而从血液形成的人形中,一个穿着若旧贵族的女人边用仇视的目光打量着柯尔南德,一边向着赫卡爱萝走去,那仇视的目光如同在打量猎物,伊莉洛特也的确是这样想的。

这应该是赫卡爱萝第一次看见伊莉洛特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她的声音因为稍许的惊吓而变得颤抖、柔软:

“伊莉洛特姐姐?”

“我正要去找你…陌生人,你好。我是这里的吸血鬼族长伊莉洛特,其实也不能算族长,只是暂时的。你就是柯尔南德?”眼看着伊莉洛特向自己逼近,柯尔南德并未感到任何压抑的逼近。

他只有一点惊讶,很快就自己抚平了。

“嗯。我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出现了。”

“呐,你饿不饿?”伊莉洛特已经走到赫卡爱萝身前了,两人的身高差距即刻可见,赫卡爱萝的身高仅到伊莉洛特胸前的位置;伊莉洛特对于柯尔南德的存在视而不见,她就像搂住自己的孩子那样搂住了赫卡爱萝,就在搂住赫卡爱萝之后,那仇视的目光立刻收回,而后温和地用目光轻抚着赫卡爱萝。

“我饿了……伊莉洛特姐姐…”

“你该不会中午也没吃饭吧?”伊莉洛特一边询问,一边把左手从赫卡爱萝背后慢慢试探般小心地移到了她的右手,试图把她紧攥着的手从柯尔南德的掌心里移出来,但还是失败了,只得放回她的背后;柯尔南德笑了笑,伊莉洛特并没有理他。

“大小姐中午出去了……都不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想我还可以饿一会儿。”赫卡爱萝以为伊莉洛特带来了今天的夜宵,可是并没有,她疑惑地抬头,伊莉洛特却在偷瞄着柯尔南德。

气氛有点尴尬。

“柯尔南德先生,我想你应该记得阿德莱顿这个名字吧?”伊莉洛特比柯尔南德高出来一点点,也可能是头发的辫饰的高度补足了高度,但伊莉洛特仍然蔑视着他,他的形象在她心中或许应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魔。关于阿德莱顿,柯尔南德心中一震,却只记得这个名字,已忘了那背后究竟有什么,这也的确符合伊莉洛特的问题的答案。

于是他回答:

“记得。”

“那就好,我还以为我需要帮你回忆一下。你不适合做神明;你现在这样的身份,尽管很滑稽,但是我认为还是不适合你。”伊莉洛特的表情很微妙,那似是讽笑,眼神却和柯尔南德一样平淡,嘴唇在话音消失后就失去了光泽,并开始微幅的颤抖。赫卡爱萝看伊莉洛特的表情便知道,两人应是相识的,可两人隐约显得针锋相对,赫卡爱萝只好用左手拉了拉伊莉洛特的右臂,可是这示意并没有什么用。

“你好像很懂的样子。”柯尔南德并未应了伊莉洛特所想象的那般不安,一点也没有,他的语气竟有点如释重负。

“我相信神明的存在,但是我不相信神明会有感情。如你这般优柔寡断的神明或许还很少见。”

柯尔南德在一瞬之间有了正中下怀的惊喜感,可他已忘了伊莉洛特是谁,他只好继续尴尬地笑:

“看来你认识我。”

“不知道,看来你不认识我。”

“伊莉洛特·狄弗洛。”

伊莉洛特摇了摇头,冷言了一个名字:

“德米尼尔·歌德利亚斯。”

可惜柯尔南德并没有想起来,脑中的掠影并不能组成完整的形象,而且很可能是不可信的。

接着又是尴尬的沉默。

“伊莉洛特姐姐!我饿……”赫卡爱萝其实并没有那么饿,她这样的声音着实让人心疼;伊莉洛特试着把赫卡爱萝带走,她推就着赫卡爱萝,可是赫卡爱萝并没有任何移动。

“柯尔南德先生,如果你想和我聊一聊,当然可以,但是我希望你离席拉丝远一点,因为没有为什么。”伊莉洛特见赫卡爱萝并未移动,只好撒开手朝着两人背后的方向走去,她走路时是没有声音的,但是会留下一股钢铁的味道,或许是新鲜的血液散发而来的气息。伊莉洛特与席拉丝的关系已经开始慢慢下滑了,赫卡爱萝虽已感受到了,可她一边好奇两人如果冷绝了会怎么样,一边又害怕失去两人,一直都不敢说出来。

柯尔南德咽了一口口水,心里闪过几个字:席拉丝果然有问题。

“我当然会离她远一点,并且我不希望卷入你们的纷争。”他低下头,看着一脸委屈的赫卡爱萝,勉强挤出了笑颜,左手的细茎慢慢发黄、渐枯、腐烂;赫卡爱萝还没清楚为什么那些细茎消失了,柯尔南德已经把左手抬起,她只好放开手,呆看着那只大手的影子————难道柯尔南德不高兴了?

“你会活下去的。”伊莉洛特仍自顾地走,头也不回,声音很小,但是柯尔南德还是听见了,他在心底笑了一下,竟有了一点苦涩的感觉,这苦涩的感觉与伊莉洛特的语气有几分相似;柯尔南德想回头回复她,可一时之间有几百句话想说出来,而这千言万语一时之间只能无语下咽,于是他只好左嘴角上扬而笑,露出一个略浅的酒窝。

此刻的大厅内依然只有三人,柯尔南德的右手又闪出了紫色的光。

赫卡爱萝感受到那股血液的气息停下蔓延了,应该是伊莉洛特正在等她,等到赫卡爱萝转过身来,伊莉洛特并未回过头来看着自己,她难免有一点失落。一时之间她有一点犹豫,但是直觉告诉她应该跟随伊莉洛特,却呆呆地望着柯尔南德,然后似本能一般剪下一绺头发,紧攥于手,伸向柯尔南德:

“柯尔南德……啊喏…这个给你好了,这个会指引你到大小姐的房间的。”

“赫卡爱萝!我不是说了吗,别让他靠近席拉丝!”伊莉洛特不用回头都可以猜到赫卡爱萝会这么做,自己是更倾向于不去阻止的,但不知为何嘴角还是厉声呵斥一般阻止了她,旋即便开始后悔。

“可是她不在……”

“柯尔南德先生,让我给你安排一下你今晚的住处好了。”

伊莉洛特正想转过身,赫卡爱萝大喊道:

“伊莉洛特姐姐!是席拉丝姐姐说要让他住在她的房间里的…”

“那好,柯尔南德先生,你就住在她的对门。”

听到这里时,赫卡爱萝缓缓舒了一口气,那绺头发都微濡了汗液,仍在手里紧攥着,她的手握成一个拳头,看上去似乎充满了某种决心。

“没有人吗?”

“没有人。”

“虽然你不会给出答案,但是我还是要问你,为什么你会这么紧张席拉丝?”柯尔南德转过身来,眺向伊莉洛特。

伊莉洛特回答得很干脆:

“不为什么。”她捋了一下右耳前的头发,将它们并至耳后,又自顾地走着。

“好……吧。呐,你拿着它,走到下一个石柱下面,然后把它插到地上,我就可以感应到你啦!然后我再送你上去。”赫卡爱萝眼见伊莉洛特已经快要走出自己的视野了,急忙把那绺头发塞到了柯尔南德的手里,那绺头发的光泽很棒,可是此刻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赫卡爱萝的头发,因为这绺头发接近于透明,只留下类似于轮廓一样的闪光,然而赫卡爱萝的长发并非这般。

“那……”柯尔南德并未能及时反应过来,赫卡爱萝就已小跑向伊莉洛特,她的姿势有着像新生儿蹒跚学步时的笨拙,总是在左右摇摆,但是并未摔倒。

“明天见啦!希望席拉丝姐姐不会出事。”她边小跑着边道别,丝毫看不出来刚才的不舍。

“她不可能出事的。”不知是柯尔南德还是伊莉洛特说道,也许是两人异口同声,赫卡爱萝笑了笑。

“嗯。”

柯尔南德拿着那绺头发,目送着两人走出自己的视野,表情渐渐在转身后变得怨恨,如从风平浪静的海面猛坠深海。

按道理来说,自己应该很快就能适应亚克拉兰大陆的时间流速了,可他仍然会因为这么多事情在他于神界所认知的一秒之内发生而感到不可思解。但夜总归还是已深了,于是他把那绺头发暂时用衣兜里的细线捆在了一起,放在了胸前,他又心想:要是这绺头发可以作为纪念就好了。

随后朝着下一个柱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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