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好的时候,向大路会爬山,坐在山顶的大岩石上,看天上的云,地上的树。
向大路最爱夏天的云,那个季节的云有时宛若羽毛,大概是鲲鹏飞过天空时抖动了一下翅膀,有时聚成马尾,兴许是某位姓孙的弼马温又在恶作剧,朝阳与落日为这些云朵披上了令人心醉的霞光,沉醉其中,向大路常常忘记归时。冬天的云就没那么可爱了,它们一层接着一层犹如无数床沾了灰的大棉被盖在头顶,遮蔽双眼,阻塞鼻孔,让向大路觉得透不过气,更令他恼的是出现这样的云往往预示一场风雪即将落下,他不得不离开了。
相比于云的变幻无常、绚丽多彩,树就老实多了,它们规规矩矩的穿着上天为它们准备好的衣裳,春夏之季,天下满绿,风波一起,林海飘摇,等到秋风起,层林尽染,黄叶飘零,又是另一番壮阔景象,冬天本应是最无趣的季节,然而却落下雪来,为树们披上莹白的貂绒,树最大的好处在于,它用每一次花开花落,颜色变换告诉向大路,是的,又过了一年。
天上的云,地上的树,这里的一切向大路已经熟悉得不能更熟悉,他现在唯一想了解的是远处的小镇,那座他极尽目力能够看得见却看不清的小镇。
那里肯定生活了很多人,他们是些什么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每天干什么?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会沉醉于夏日晚霞之中?
向大路很想走过去,可是师傅不准。
师傅说在没学会他的刀法之前,不准离开,向大路其实很早就学会所有招式,可师傅就是睁着眼说瞎话,不承认他学会了刀法。
“哎,碰上个这么无赖的师傅,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啊。”
直到这一天,在向大路居住的屋子外,有一片竹子,竹子青翠挺拔,集结成林,本无路的竹林突然多出来一条路,顺着这条路走你会发现,这一路的竹子都被人拦腰砍断,截面光滑整洁,更不可思议的是每根竹子断的高度一模一样,像是有人拿一把尺子精心测量过,别忙着惊讶,接着往前走,渐渐的你会听见刀声,用心听的话,你会发现每一次刀声其实是两下,只是隔得极近,再往前走,刀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快点走,你肯定不想错过一场精彩的打斗。
“铛——铛!”刀声戛然而止,都怪你!哪怕快一步,我们也能赶上,现在一切结束了。
老人欣慰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弟子,一只手别着双刀,一只手按在他的头上。
“很好,你终于学会,现在你可以走了。”
向大路把双刀放下,一个头磕在地上。
“多谢师傅,养育之恩,弟子永不敢忘。”
“你应该烦我很久了吧?”老人不急着让向大路站起来,“只会招式而不会用招,跟那些读了十多年书却不懂得变通的书呆子有何区别?不过是武呆子罢了,今日你打败了我,想来应对一般武林高手,已不成问题,如今你出去,我方可安心。”
向大路还没来得及答谢师傅的良苦用心,就又听他说:“但是,你须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弟子答应。”向大路没有丝毫迟疑地答下来。
“诸恶莫作,善所能及,记住,行善可以,但千万不要做英雄豪杰。”
“弟子不懂。”
短暂沉寂后,向大路听到师傅哽咽的声音:“因为……我不想再失去一个徒弟了……”
“我有师兄?”向大路很开心,仿佛突然间多了一位亲人,可听师傅所说这位师兄已经不在了,又觉得有些怅然。
“师兄怎么死的?”
“做英雄累死的!”
牧云,一座盘山而上的村镇,千百年居住于此的村民用脚在大山之间走出一条路,用手将陡峭峻岭的山坡改造成美丽富饶的梯田,黄灿灿的油菜花铺满梯田,从脚下一直延伸到山腰,红砖绿瓦的山居点缀其中,多了许多生气,让大山不那么单调,田里一头老黄牛哞哞地叫了一声,又低下头接着啃草。
向大路欢快得连走路都开始蹦起来,这里就是他站在大岩石上看到的那处小镇,离开师傅,向大路就向这里走来,随着越来越走近,原本只是一个点的小镇逐渐放大,当它完全展现在眼前的时候,向大路看得呆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大山,也想不到有人能将大山变成这番模样,观高山抚黄花,向大路沉醉其中,忘却了光阴,直到老黄牛哞的一声才将他唤醒。
“你好。”向大路朝老黄牛打招呼,老黄牛没有睬他,向大路一点也不生气,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破坏向大路现在愉快的心情,除非……师傅突然出现。
路边的油菜花梯田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冲出来一个人拦住了向大路。
“不许动!”
向大路吓了一跳,以为是师傅听到了自己的呼唤钻地而来,低头一看,是一个小男孩,他穿着一身粗衣,裤脚高高卷起,光脚踩在地上,脚下跟着一串泥印,手里拿着一杆竹枪正指着自己。
“幸会幸会。”向大路朝小男孩眨眼笑了笑。
“说了不许动!”小男孩眼瞪得直直的,表情很严肃,“你是谁?来我们这里做什么?”
学艺十数载,没想到第一个对手竟是一个小孩儿,向大路觉得有点好笑,但谁还不是宝宝呢?向大路决定陪小男孩耍耍。
“我叫向大路,路经此地,想歇歇脚。”
小男孩上下打量一番,又往向大路身后望了望,神色放松了些。
“你可以进去,不过你得把它们扔咯。”小男孩用枪指着向大路背后的两把刀。
“不成。”向大路连连摇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刀,哪怕哥哥掉进粪坑里,这两把刀也得跟着。”
“谁准你做我哥哥了!”小男孩一手立枪,一手叉腰,活像个小门神,“既然不愿意,那就请你离开吧!”
“要是我非进去不可呢?”向大路朝小男孩挑了挑眉。
“哼!那就莫怪我枪下无情,看招!”小男孩倏地一枪刺向向大路的肚子,向大路几乎没费力气就抓住小男孩的枪。
“这位少侠可奇怪得很,刺就刺呗,还要出声提醒,哪有这么打架的?”
小男孩用力蹬着地面,双臂使劲,努力想将竹枪从向大路手里抽出来。
“你以为我们长枪派和你们这些邪魔歪道一样么?我们光明磊落,说打哪就打哪。”小男孩脸涨得通红,枪还是没有动分毫,“你赶快松手,要不然等我们长枪派的人到,你可要倒大霉了。”
“好吧。”向大路松开手,小男孩把持不住,一跟头栽倒,枪戳在地上,折了一半。
“你好卑鄙。”望着自己的断枪,小男孩悲从中来,这是他荣誉的象征,没有了枪,那他还不被其他的小孩笑话死,想到这,小男孩慢慢沁出眼泪。
“我可是按照你们长枪派的规矩,在松手之前告诉过你的。”除了挠挠自己的头,一时之间向大路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小男孩。
“我不管!”小男孩嚎啕大哭,“就是你、就是你!你弄坏了我的枪,我要你赔。”
向大路没奈何地蹲下,摸着小男孩的头:“你放我进去,哥哥马上帮你做一杆新的枪,保证比这杆更好,好么?”
正说着,小男孩突然抬起头,看着向大路发笑,手里两团东西射出!
江湖险恶啊……
“师傅啊!为何你只告诉我要提防出家人与女人,偏偏忘了小孩儿,徒弟今日可被羞辱惨了。”用水冲掉脸上的泥,向大路看看四周,小男孩早就没影,断枪也被他带走,只剩下旁边的老黄牛还在哞哞地叫着,像是在说:“哈,愚蠢的人类。”
“不准笑!”
午后阳光正好,牧云的村民纷纷从屋子里出来,男人劈柴,女人织衣,小孩追逐打闹,土狗打着盹,可当他们看见向大路,却似见了鬼一样,女人抱住孩子躲进屋内,男人关好门窗,站在自家门口,举着砍柴刀,面色不善地盯着向大路,土狗眦着牙狂吠。
向大路又纳闷又郁闷,他未必长得很像坏人么?肯定是他的打扮有问题!在师傅那儿时,由于不准外出,向大路不得不终年穿师傅剩下的衣裤,年与时驰,他长得越来越高,不管穿什么衣裤,他的手脚都要露出很大一截。
“难道他们当我是偷儿?”向大路摇了摇头,他拒绝承认自己有这种气质,“那是因为刀喽……”这一点向大路没有办法,当时师傅将自己的刀送给他的时候就说过:“刀绝不能离身,刀一离身,人就有难。”
看来只能走了,向大路刚打算走人,却看见路边有一间屋子,大门敞开,里面挑出一根杆子,杆头挂着一方布,上面写了一个“面”字,向大路本来不饿,看到这个字,他就饿了,于是他走了进去。
“有人么?有人么?”屋子是一条线的,进去之后是大厅,摆了三张方桌,桌上放着筷子捅、酱醋以及盛萝卜皮的碗碟,过了大厅,空间陡然变小,只余下一条过道通往屋子后面,想来应该就是厨房了,见大厅没人,向大路便朝里呼喊。
不一会,一个肩上搭着毛巾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看见向大路,他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走过来。
“客官,请问要吃什么?”
“老板最拿手的是什么面?”向大路找了条凳子坐下。
“臊子面。”
“那好,我就吃臊子面。”
“客官稍等。”男人拿下毛巾擦了遍桌子,转身走进厨房。
“咦?他怎么不怕我?”等面的时候,向大路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打算等男人送面来时,问个清楚。
“香喷喷的臊子面来咯!”向大路回头一看,面碗霎时高了一头,端面的人拿碗挡住自己的脸,飞快地走到桌旁,放下面,拔腿就跑。
向大路伸手抓住他的后襟,一把提回来放在自己身旁,瞪眼看着。
“少侠,好久不见,你刚请我吃完泥,此刻又想请我吃面么?”来送面的正是作弄过向大路的小男孩。
“你、你想怎么样?”小男孩面色有些寡白,他以为吃了一顿教训后,向大路一定不敢进村,万万没想到在自己家撞上了。
“我想……也请少侠吃吃泥。”向大路本是玩笑话,没想到小男孩反应激烈,登手登脚,拼命地叫喊:“爹爹!爹爹!救命呀!”
眨眼男人就冲了出来,手里还抓着一把杀猪刀,眼睛里喷着火,向大路赶紧放开小男孩。
“冷静,你听我解释。”
——
听完向大路的讲述,男人放下菜刀,命令小男孩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是不是真的?”
小男孩不敢抬头,男人揪起小男孩给了两巴掌。
“他是赵家的人!”小男孩捂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还敢胡说!”男人还要打,向大路急忙出手拦住:“别打了,弄清楚就好。”
男人摁住小男孩的头一起躬身道歉:“对不起,这小子就是爱胡闹,到处惹是生非,给你添麻烦了,十分抱歉,今天这碗面算我请客!”似乎觉得不够诚意,男人又加了一句:“今后不管你何时再来,我永远欢迎!”
“多谢多谢。”向大路说,听上去他有了一个永远不会饿肚子的地方,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感觉还是挺厉害的。
“师傅说不打不相识,我们这也算认识了,在下向大路,请问老板贵姓?”向大路拱手抱拳。
“我叫郭铁山,我儿叫郭石头,你可以喊他石头。”
显然这是第一次有人以这种方式向男人打招呼,错愕之际,男人不知道是该左手抱拳还是右手抱拳。
“噢,石头……石头,你好。”
“哼!”石头别过脸去,他还在生向大路的气。
向大路不去管他,转头继续问郭铁山:“刚刚听你们提到赵家?这赵家是何许人也?我一路走来,村民都躲着我,是不是拿我当赵家的人?”
“唉。”郭铁山叹了口气:“赵老爷是附近连城的一位巨贾,也不知最近发了什么疯,非要让他老爷子住到我们镇来,我们不答应,他便差一些流氓地痞来强拆我们屋子,毁我们农田,村民们看你穿着不……咳咳,不怎么讲究,还带着刀,就误会你了。”
“原来是这位赵老爷害我吃泥。”向大路瞟了一眼石头,他躲在郭铁山身后,露出半个身子,正盯着自己,向大路偷偷地竖起个大拇指,他不是遭遇了一场恶作剧,而是见证了一个小男子汉的勇气。
“不过就多一个人而已,要是不喜欢,你们大可以让他家老爷子住山顶上去呀。”向大路接着说。
“可他家老爷子是个土里的人呀!”
“啊,死了?”
郭铁山点点头:“死了二十年了,要只是多一座坟头还没什么关系,山上的坟多了去了,过分的是赵老爷要我们全部搬走,不希望我们挡住他家的风水。”
死人和活人争地,这真是闻所未闻,从小到大,师傅都教导向大路,勤劳致富靠双手,他还从没听说过找块好地把自己父亲埋进去,浇点水,种点花,就能坐享其成。
赵老爷可真是傻子里的极品,偏偏又不讲理,遇见这样的人,向大路手痒得很,可师傅的话言犹在耳。
“不要做英雄……”
这肯定是一件善事,但做了之后会不会变成英雄呢?师傅说过,做英雄,是会累死的,向大路犹豫着。
正在这时,一个小男孩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他的打扮和石头差不多,就连手上也拿着一杆竹枪,他朝石头大喊:“石头哥!不好了,那群坏蛋又来了。”
“可恶!”
石头刚要冲出去就被郭铁山一把摁住:“不许动,乖乖地待在家里。”然后他站起来走进厨房,不一会提着一柄锄头出来,路过向大路的时候,他说:“不好意思,有疯狗进村,我要出去一下。”
坐了一阵子,向大路实在按捺不住。
“先去看看吧,看一眼又不会变英雄。”打定主意,向大路起身,“石头,我出去……”
石头不见了。
向大路远远地看见有两拨人在山脚对峙,刚开始还隔着一段距离吵吵嚷嚷,但很快就打成一团,村民们虽然力气大,但论起打斗技巧来怎比得上地痞流氓这些专业人士,一眨眼就败下阵来,向大路心中一紧,飞奔起来。
“你们这些刁民别不识好歹,老爷我不过是想让自己的爹入土为安,要是你们再敢阻拦,可别怪我下手无情了。”坐在高头大马上的赵老爷踌躇满志,这一回他可是下了血本,请了一百多个人帮衬,今天他就要拿下牧云。
“赵老爷,你行行好,讲讲理,此地本是荒山,是我们祖祖辈辈手传手耕种才有了今天这番模样,山虽不能说是我们的,但没有人可以赶我们走。”站出来说话的是郭铁山,他脸上淤一块,紫一块,鼻子塌了大半,眼睛也伤了一只。
“郭铁山,你要说理,本老爷就与你说说。”赵老爷眼珠一转,鬼话连篇,“所谓风水轮流转,绿水青山乃是上天所赐,自然之物是也,自古以来,洞天福地唯有德者居之,老爷我经商二十载,不知救济了多少百姓,比德,你们比得上我么?再说这孝,人生在世,祖宗为大,爹睡得不舒服了,身为儿子的我不过想为他换个大一点的地方,这有错吗?此心天地可鉴。”
“你!”郭铁山被堵得哑口无言,就差吐出一口老血。
“好了,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赵老爷从袖口里摸出一串铜板甩到郭铁山脸上,抬头望着村民,“放心,本老爷不会亏待你们,你们每户都会有一钱银子。”
郭铁山看了眼脚下的铜板,又看了看高高在上的赵老爷。
“姓赵的,老子跟你拼了!”
郭铁山刚迈出一步,就被一个地痞一脚踹中腹部,趴在地上久久不能站起。
“好话说尽了,你们要是还冥顽不灵,那我只好请你们躺着离开了。”
赵老爷一挥手,这一百个地痞流氓拍打着手里的铁棍步步紧逼,村民们开始退缩。
“赵狗!”
一道清脆的声音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赵老爷身后,远处的油菜花田冲出十来个男孩,他们个个手里握着一杆竹枪,站成一列,站在最中间的石头举着少了一截的竹枪遥指坐在马上的赵老爷。
“赵狗,你狗仗狗势,想抢我们的山,今天我们长枪派就要替天行道!”
“哈哈哈!”看到是一群小屁孩,赵老爷笑得前仰后翻,几乎从马上摔下来,他解开绑在马腹上的刀,扔给一个地痞,告诉他:“把这几个小王八蛋吓尿。”
地痞心领神会,走到田地里,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刀砍在老黄牛的脖子上。
“哞!”老黄牛发出凄惨的声音,血顺着它的脖子流下,它还没有死,刀卡在它的脖子里,它翻滚,狂奔,想要挣脱,然而没用,它拼命地跑,血拼命地流,直到流尽,老黄牛倒下了,临终狂奔让它将这一片黄灿灿的油菜花染成刺目的血菜花。
男孩们呆住了,有的不敢睁眼,有的瑟瑟发抖。
“你是魔鬼!”石头紧咬着牙,泪水夺眶而出,“可我们不怕!我们一定会打败你!冲啊!”
石头当先冲了出去,然而没有一个男孩跟着他,男孩们像是变成了石像,任凭石头如何呼喊也解不开他们身上的魔咒。
“我、不、怕!”石头一个人冲了过去。
“不要!”郭铁山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他要去救自己的儿。
“咚、咚……咚咚……咚咚咚。”除了心跳,石头什么也听不见,不管是风声还是他爹的叫喊,越来越近了,石头甚至已经看到有一个地痞挥舞着手里的铁棒,满脸狞笑地看着自己。
“我不怕!”石头朝着那个地痞用力一刺,地痞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倒下了,石头又刺,又一个人倒下,石头刺刺刺,地痞倒到倒!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幕,为什么石头明明没有刺中,那些人却倒下?
石头继续跑,地痞一个个倒在他的眼前,开辟出一条道路直通到赵老爷马前。
“赵狗看招!”石头一招游龙出海,赵老爷登时就从马上飞了起来,马转头就跑,赵老爷扑腾着腿,还没落地,身上衣服就片片撕裂,光着屁股来了个自由落体。
石头呆呆地站住,出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是他做的么?突然一道人影闪到他的身前,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如神一般。
——
这个夜晚,向大路过得舒服极了,村民们一改之前的态度,男人们端着酒碗挨个向他敬酒,女人们拿出家里珍藏多时的腊鱼腊肉,孩子们围着他不停地欢呼,就连土狗也匍匐在他脚下轻轻地蹭着头,向大路面颊通红地瘫坐在椅子上,酒已喝不下,菜也吃不完,只有赞美还听不厌。
“向兄弟真有大侠风范……向先生乃当世豪杰……向哥哥是大英雄……”
在齐声赞颂之下,向大路沉沉睡去。
做英雄,没什么不好。
牧云的村民留了向大路七天七夜才放他走,临走之时,石头忽然跑出来。
“大路哥,你以后肯定会成为大英雄,大英雄行走江湖都要有自己的名号,你的名号是什么?”
向大路摇摇头,他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帮你取个好不好?”石头招了招手,向大路蹲下来,石头附到他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三个字。
向大路听了,面上挂着微笑,摸了摸石头的头。
“我走咯,咱们……江湖再见?”
“嗯!江湖再见。”石头重重地点头。
向大路走了,他没有采纳石头的意见,他觉得那个名号太幼稚。
两年后,六月二十三,两湖地区黑道人士群集于洞庭,在一艘船上,各位大佬齐聚一堂,纷纷痛陈革命史,并就消灭荆湘大侠一事,众人达成共识,成立复仇者同盟。
同盟刚成立就遇到了困难,大佬们互相推诿,谁也不敢去惹荆湘大侠,毕竟他们都在荆湘大侠身上吃过亏,大会陷入了僵局,关键时刻,一位独眼龙大佬站了出来。
“诸位莫慌,我认识一人,只要此人出马担保狗屁荆湘大侠完蛋!只不过……嘿嘿,各位老大可得放放血才行。”
“我愿意!”
两湖黑道第一次摒弃前嫌,视金如土,这般齐心。
——
七月初一,向大路如往常一般坐在潭州城的如意轩里喝茶,自从成名以来,他常常来这里,不为茶,只为告诉大家,荆湘大侠在此,你有麻烦,尽管来找,虽然偶尔向大路也会觉得很累,可只要听到人们呼喊“荆湘大侠”,疲乏也就不值一提。
“向大侠救命!”向大路坐下没多久,业务就来了,一个血染半边身子的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跪在他身前。
“马贼又来了!”
风急急,马萧萧,向大路这次要去的地方是一座小村庄,之前他已经救过小村庄一次,那次他单人单骑,独斗四十马贼,杀得马贼落荒而逃,他们的头子更是被他一刀削去了半张脸。
“难道又是他们?”
果然是他们!向大路一进村就看见了老熟人,独眼龙站在道路中央朝他拱手作揖。
“向大侠,许久不见,可还记得在下?”
向大路拉住马,斜睨着独眼龙。
“又是你?莫非你嫌眼多,连这只也不想要了?”
独眼龙半张脸一抽一抽,强按下胸中的怒气。
“向大侠说笑了,拜大侠所赐,我的眼力确是大不如前,哎,你瞧瞧,就连那里在干什么我也看不清。”独眼龙伸手一指,向大路顺着望过去,一群马贼围住了一间屋子,屋子里站满男人,屋前放了一堆干柴,旁边一个马贼举着火把,老弱妇孺跪在地上不停地向他哀求,求他放过自己的丈夫、儿子。
向大路怒不可遏,打马便要冲过去,独眼龙挡住他:“来不及的,那些柴火都添了油,只要你再往前走一步,我的手下就会点火。”
“死一个,我就要你们陪葬!”向大路满面杀气,独眼龙不由得退了一步。
“你、你别着急嘛,我们也是讲规矩的。”独眼龙侧着身子,避开正面,盛怒之下,鬼知道向大路会不会发疯,他可不想连这剩下的半张脸也没了,“你先回头看看。”
转过身来,向大路看见十张相识的面孔,他们位于人马最前面,齐齐坐在椅子上,看他的眼神,或仇恨或凶狠,只是脸上都带着虚伪的笑容。
“噢,组团来找我麻烦了?”对方虽然人多,向大路却混不在意,他太清楚这些所谓绿林大佬的底细了,动起手来,没一个能在他手下挨过十招。
“向大路,这几位大哥想必你还认得?”有了这些人撑腰,独眼龙底气硬了不少。
“何止认识?有几位还与我的刀有过亲密接触呢。”
被向大路说中的几个大佬忍不住摸了摸身上的伤处,对他的仇恨又平添了几分。
“你不是要救那些人么?那好,我们来个公平决斗,屋子里共有五十个男人,坐在这的每位大哥会各派出一个人依次与你比试,你赢一次,我们放五个人,你要真有本事,连挑十人,我们认栽。”独眼龙说。
向大路本来想说“你们一起上吧!我向某何惧!”可仔细一想,这些人分明是有备而来,自己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来吧。”
第一个人出来了,他的长鞭还没完全展开,就被向大路擒住咽喉,一脚踢飞,向大路连刀都没有拔。
“不错。”观战的大佬们竟然一点也不吃惊,反而鼓起掌来,似乎是在观看一场斗鸡。
第二个人就谨慎得多,一上来他就先护住自己,不断挥舞手里的金环,像个缩头王八缓缓地靠近向大路。
只能拔刀了。
三招,那个人就被自己的金环死死套住,动弹不得。
“精彩!”大佬们接着称赞。
……
第四个人有点本事,向大路用了八招才将他拿下,这年头,会用离别钩的人不多了。
向大路瞥了一眼那些坐着的大佬:“要是你们以为这样的家伙能消耗我,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别急,好戏马上就来。”独眼龙睁着他的独眼,目光灼灼地盯着即将要上场的人。
第五个人登场了,他穿着淡蓝色的长袍、脚配黑色长靴,齐肩的黑发散而不束,右手托着长长的盒子,他缓缓打开盒子,拿出兵器。
看见他的兵器,向大路眼睛一亮。
也是双刀。
“请!”没有废话,刀一入手,他的人就动起来。
“铛铛!”向大路身子一震,仿佛回到了从前的那片竹林,“你是!”
向大路根本来不及问下去,对面这个人的刀比师傅更快更重,刀势磅礴如骤雨,向大路只能招架,没有一丝反击的机会。
百招过后,向大路的一柄刀被击飞,那个人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输了。”
“哈哈哈!你输了,你终于输了。”独眼龙仰天狂笑,围着向大路不断地念叨。
“输了就要付出代价。”独眼射出凶光,独眼龙抬起手往下一挥,举火的马贼点着了屋子,屋子里还剩下三十个男人。
“住手!”向大路一刀隔开脖子上的刀,想要去救人,却猛然发现自己的手臂上多了一道红线,然后他就看见自己的血从这道红线激射而出,鲜血溅了他一脸。
“咣当……”向大路的手无力地垂下,另一柄刀也离开他了。
“我说过,你输了。”一只脚踩在向大路脸上,把他的脸踩入泥土里。
远处,火已经燃起来,烈火逐渐吞噬他们的面孔,他们脸上的肉一片片掉落,里面的血被蒸干,魂受煎熬,只余下黑灰……这一天将会永远地烙印在向大路的灵魂里,闭上眼,他就会听见那三十个无辜生命的哀嚎。
“为什么……师兄……师父说过……你是英雄……为什么……”向大路的泪流了又流,心剐了又剐。
“为什么?哈哈哈,你竟然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一张癫狂大笑的脸出现在向大路眼前,“我现在就告诉你答案,英雄就是——狗屎!英雄无非是那些弱者的工具,你为他们干了九百九十九件事,只要有一件没干成,他们就会唾骂你,责难你,他们不会记得你曾经为他们干了那么多,他们只会怪你为什么做不好这件事,有用的时候,你就是英雄,没用的时候,你就是狗屎!你想做英雄?那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狗屎!”
“不……我不信……”
“不信?那些人会证明给你看的。”
他指的那些人就是那群刚丧夫丧子丧父的可伶人。
马贼们走了,师兄也走了,他们留下了向大路,没有要他的命,肉身的复仇太没意思……
向大路缓缓地走进那堆灰烬,一个哭泣的妇女看见他,奔过来抓着他的肩摇晃。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救他!”
“对不起……”这三个字向大路不必说,可他不得不说。
一个小孩跑过来踢他的脚。
“你不是荆湘大侠!荆湘大侠武功盖世,他是绝不会让我爹爹被烧死的,你这个冒牌货!呜呜呜……”
“不许过来!”一个被向大路救下的男人拦住他,“你为什么放他们走?他们杀了我们这么多人,血债血偿!你为什么放他们走!这里不欢迎你,你滚!”
“滚!”“滚!”“滚!”
当所有人都开始喊出这个字,除了滚,向大路别无选择。
“他们不会记得你曾经为他们干了那么多,他们只会怪你为什么做不好这件事,有用的时候,你就是英雄,没用的时候,你就是狗屎!”
我,失败的臭狗屎。
向大路回到了潭州城,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双刀卖了,他的一只手抬都抬不起来,要刀何用?不如卖了。第二件事就是拿卖刀钱买醉,借酒浇愁愁更愁?那是醒了之后的事,他现在只需要醉。
向大路喝得正兴,一条野狗偷偷溜了进来,它走到向大路脚底蹲下,巴巴地望着,向大路把自己的饭菜分给他。
“我们都是丧家之犬。”
夜深,向大路醉醺醺地从如意轩出来,走着走着,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扯自己的裤脚,拿灯笼一照,是刚刚那头野狗,它的身后还跟着七八条野狗。
“不好意思,没东西吃了。”向大路蹲下来想去摸那条野狗。
野狗突然扑上来咬住他的手,向大路想站起来,另一条野狗也扑过来咬住他的腿。
灯笼灭了,这一群野狗全都扑了上来。
有时候人跟狗没区别。
向大路闭上了眼,等着自己被这群野狗分食。
“嗷嗷!”几声狗的惨叫声传入耳里,野狗们四散而逃,向大路睁开眼,灯光照亮了眼前人。
“郭铁山?”
向大路醒来是第二天的事了,他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床沿。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变成这样?”郭铁山坐在床边,眼前的人和他印象里的向大路完全是两个人。
向大路没有回答。
郭铁山“扑通”一声跪倒,眼泪夺眶而出:“不管发生了什么,求求你和我回一趟牧云,石头他、他快不行了……”
牧云,再见石头,向大路几乎认不出躺在床上的这个孩子是当初那个开朗快乐的小男孩,现在的石头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脸颊完全陷了下去,面无半点血色,头发掉光,眼神溃散,
“石头……”向大路轻轻唤了声。
声音如此遥远又如此熟悉,石头慢慢扭过脸,当他看见向大路,眼神又变得同从前一样光彩。
“大路哥!”
向大路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石头身边,握住他的手。
“没事,会好的,石头一定好起来的。”
“大夫说石头眼下这种情况每天就像被十万根针扎,十万柄刀绞,这种痛苦连大人也熬不住……”郭铁山泪如雨下,这种时候,再铁的山也会被亲情融化。
“一点也不痛。”石头勉力挤出一丝笑容,“大路哥应该晓得,我很勇敢的。”
“嗯,石头是我见过的人里面最最勇敢的人!”向大路也已流泪。
“大路哥,见到你我很开心,我本来以为……”
“好久没出去过了,明天我想去外面走走,大路哥可以陪我么?”
向大路努力地点头。
第二天,艳阳高照,向大路牵起石头的手,他不肯别人扶。
“等一下。”石头慢慢走到床前,从自己的枕头下拿出了两柄木制的刀,他将两柄刀绑在背后,挺了挺腰杆。
“走吧。”
向大路死寂的心抽动了一下。
当他们推开门,眼前的一幕让向大路与石头惊住。
所有牧云镇的村民都出来了,他们站在道路两旁,不断高喊着:“刀刀侠……刀刀侠……”
这是石头为向大路取的名号!
向大路的心又抽动了一下。
“走啦,大路哥。”是石头先反应过来,他拉住向大路的手往前走。
阳光明媚,微风吹过,向大路有点迷眼,走在前面的石头神情无比骄傲,就在他们走到街头的时候,十多个小孩从人群中走出来,他们和石头一样都背着双刀,他们走到石头身旁,肩并肩一起向前。
“刀刀派肝胆相照,无所畏惧!”
石头忽然转过身,解下自己的双刀递给向大路。
“刀刀派的掌门不能没有自己的刀。”
阳光照在这群孩子的身上,如神一般。
向大路的心活过来了!
半个月后,石头走了,站在坟前,望着墓碑,向大路无限感慨。
“石头,你总说我是英雄,如果我真是英雄,那你就是拯救了英雄的英雄。”
将石头的刀埋好,向大路站起来要走。
“你要回你师傅那吗?”郭铁山问。
“不,我要去拿回我的刀,这个世界也许不需要荆湘大侠,但我知道,一定有人需要刀刀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