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 有译作《认真的重要性》的,也有译作《不可儿戏》的,译名繁多只因含义双重,其中"Earnest"的谐音正是全剧的关键所在,中文实难有对应译法。这部舞台剧是王尔德五部戏剧中的最后一部,也是结构最为完满,技巧最为纯熟的一部。(这里当然是万万不能加“之一”的, 如果要尊重王尔德哲学的话。)
技巧纯熟到,整篇全靠技巧连接而成,却让人一气看下来感受不到技巧,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像每个顶点嵌了钻石的C60分子,一眼看去无处不是晶光四射熠熠生辉,整体仍然圆整饱满得可爱。
王尔德平生一共写了五出戏剧,比起所谓文学巨匠自然是太少了,可是在天才式选手里却嫌多了。
天才式选手最好是只有一两部作品,且必须一作成名,尔后最好一病呜呼英年早逝,给人世留下无尽的垂怜与遐想,作品与本人于是可蒙上一层惊为天人、沧海遗珠的圣洁光晕,从此被自诩小众的大众人士奉为绝世之作,地位再无可动摇,作者本人自然也无需忍受被人见证,越老成越平庸的噩梦与屈辱。
若是越老成越精彩,又怎么能算天才型人物呢?无论起点多高,越写越烂当然是江郎才尽,越写越好也只显得其中艰辛,唯有一鸣惊人后戛然而逝,才算得禀赋天成。
——不知到底是因为生活模仿了戏剧,还是戏剧模仿了生活,才让我们如此崇拜戏剧式的景象?
王尔德平生五出戏剧依次是 《莎乐美》、《温夫人的扇子》、《不要紧的女人》、《理想丈夫》、 《不可儿戏》,其中只有《莎乐美》是悲剧,其余都算作 “讽世喜剧”(comedy of manners)。
讽刺的力道其实最难拿捏,太轻像片儿汤话隔靴搔不到痒处,太重却又容易变作谴责批判一脸苦大仇深。讽刺贵在尖轻短截,道理好不好倒无关紧要,姿态不好看可就全功尽弃。正如《不可儿戏》中Gwendolen小姐所言:
(In matters of grave importance, style, not sincerity is the vital thing.)
——《不可儿戏》
我读的书少,讽刺写得能让人忍俊不禁又兼具美感的,只喜欢钱钟书和王尔德,私以为和他俩比起来,毛姆有点僵硬,萧伯纳又太过厚实,只有这两人嘲讽起来仿佛毫无目的,无区别攻击却不是全范围扫射,一把轻机枪哒哒哒哒哒不停令人目不暇接,细看竟一击必中无一虚发,又尖又准又轻又利,仿佛真是天性如此,姿态好看到叫人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个中恩怨立场暂且不管,比如同是写林徽因,冰心《我们太太的客厅》里写:
(此处应该附上该幅欧洲名画)
(但请自行搜索Édouard Manet《Olympia》 ,可能因为敏感,图疯狂被吞。)
(当然如果冰心指的是提香的《Venus of Urbino》,那就怪我小人之心吧。)
这就多少有点“荡妇羞辱”的意思,倒像是个人恩怨了,讽刺一旦沾上私怨,就未免显得粗鲁了点。
-If it was my business, I wouldn’t talk about it. It is very vulgar to talk about one’s business. Only people like stock-brokers do that, and then merely at dinner parties.
——《不可儿戏》
钱的《猫》写来只是天女散花,一划即走,枪口朝向四面,绝不在一处逗留:
王尔德的嘲弄和取笑也几乎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无论何种对象,只要语锋所及,绝对不甘放过。剧中人物有男有女, 有老有少,有主有仆,不同身份,不同阶级,王尔德乘机随缘,一一都点到。王的才思又让本剧无论什么冷嘲热讽,都说得干净利落,天衣无缝。
——《不可儿戏》
但钱与王细分之下,风格并不完全相同,钱的文字叫人想起千雕百刻的老树欹枝,王尔德纯是绣球一般圆滚滚蓬乎乎的花团锦簇。
钱无论写什么都像是杂文,行文如两只手抛接三十六只书袋,或轻或重的博物式揶揄气息萦绕不去,王尔德的童话、小说、与戏剧却互不干涉,各有各的风味饱满。钱的这种书卷气,书袋气,喜欢的人极喜欢,讨厌的人极讨厌。王的言辞就老少咸宜得多,伶牙俐齿之外,又活泼流畅,至多不过是:
“啊!这一定是欧姨妈。只有亲戚或者债主上门,才会把电铃按得这么瓦格纳style。”
(Only relatives, or creditors, ever ring in that Wagnerian manner.)
——《不可儿戏》
虽然王尔德信奉的哲学是“成名之道,端在过火。”(Nothing succeeds as excess.),不可儿戏整篇却全无不合时宜的突兀之处。剧情老套反而更显得流畅圆熟,人物设置对称到严丝合缝,连句式和埋梗也必须前后呼应。
亲生兄弟小时分散到快要结婚时又重逢的故事,罗马喜剧和中国传奇里数不胜数,莎士比亚《错中错》和《第十二夜》里也利用过类似情节。为了追求情人而假冒他人身份闹出笑话的故事,Oliver Goldsmith的《She Stoops to Conquer》、Sheridan 《The Rivals》等先例。
但王尔德故事的极端对称在满足强迫症的同时,别有一番重叠之妙。Algernon 与 Jack,Cecily 与 Gwendelon,Prism 与 Chasuble, Lane 与 Merriman,Bracknell 与 Jack, Ernest 与 Bunbury, 不仅角色的设置一一对应,连男女双主角的故事线的走向都是对仗的,一套单纯的故事写两遍而不显得重复沉闷,反而有烘云托月一击两鸣之效,秘诀不仅在于对称而不雷同(毕竟对联里“合掌”也是大忌),更在于本剧内核并不是故事本身,不需要情节出奇制胜喧宾夺主,甚至不需要符合现实逻辑,只要结构完整滴水不漏即可——因为对于本剧而言,情节只是容器,故事无非引线,真正的灵魂,在于对话。
唇枪舌剑,怪问迅答,你来我往,绝无冷场,对话。才是王尔德的看家本领。剧中人物,不管男女老少,个个都伶牙俐齿,对答如流,奇言警句如球抛来传去,从不失手落地。余光中说王尔德,“一般人说话,不是累赘,便是迟疑。唯天才有自信,始敢单纯而武断,却又言之有物,味之隽永。”也只有王尔德能把人物对话写的这么妙语连珠花样迭起。
亚吉能:……真相难得干脆,决不简单。真相要是干脆或者简单,现代生活就太无聊了,也绝对不会有现代文学! 杰 克:那也绝非坏事。 亚吉能:文学批评非阁下所长,老兄。别碰文学批评吧。这件事,你应该留给没进过大学的人去搞。人家在报上搞得有声有色。 (Algernon. The truth is rarely pure and never simple. Modern life would be very tedious if it were either, and modern literature a complete impossibility! Jack. That wouldn’t be at all a bad thing. Algernon. Literary criticism is not your forte, my dear fellow. Don’t try it. You should leave that to people who haven’t been at a University. They do it so well in the daily papers. )
杰 克:小伙子,道德腐败的法国戏剧已经宣扬这种理论五十年了。 亚吉能:对;可是幸福的英国家庭只花二十五年就体验出来了。 (Algernon. You don’t seem to realise, that in married life three is company and two is none. Jack. [Sententiously.] That, my dear young friend, is the theory that the corrupt French Drama has been propounding for the last fifty years. Algernon. Yes; and that the happy English home has proved in half the time.)
巴夫人:阿吉,你好,近来你还规矩吧? 亚吉能:近来我很开心,欧姨妈。 巴夫人:这可不太一样。老实说,做人规不规矩跟开不开心,难得并行不悖。
(Lady Bracknell. Good afternoon, dear Algernon, I hope you are behaving very well. Algernon. I’m feeling very well, Aunt Augusta. Lady Bracknell. That’s not quite the same thing. In fact the two things rarely go together.)
有一句剧评说的很妙,“这剧本格局小巧, 全无目的,就像一只纸做的气球,可是却滑稽得不同凡响。”也许正因其全无目的与意义,只为纯粹的发笑与理趣,才最适合追寻意义的人去看,于无意义中感受片刻精妙与欢愉,或许反而对意义有另一层领悟。正如王尔德本人所言,“这是一部,给正人看的闲戏(a trivial comedy for serious peop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