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溟书院又名朱文公祠,建在铜山古城的古嵝山上,这里是铜山古城的最高点,又是风景绝佳的地方。铜山十八景中,“文公座上看天池、梁山倒影日月明、东屿文峰神显灵。”这三景的最妙视角就在书院的魁星楼天台上。
我非常喜欢这里,多次登临,望着天池般的南门湾、静默的文峰塔和岛礁棋布的东山湾,我常常走神,思绪飘到九天之外,心中的郁闷一扫而空。
铜山城有三座书院,明朝正德元年(1506),镇海卫龚朝鼎首建崇文书院,位于关帝庙东边,主祀孔子,也称为铜山文庙。明朝嘉靖五年(1526),福建巡海道蔡潮来到铜山,建南溟书院和东壁书院。
根据《铜山所志》记载,从此铜山文运大开,科第蝉联,数代不绝,出现以黄道周为代表的一批举人进士。铜山不但是军事要塞,还是海滨邹鲁之乡。黄道周就曾自豪对朋友说,我家乡行船摇橹的渔人,都会吟诗写文章。
其实,铜山城的居民来自莆田,而莆田自宋朝以来,科举及第的比率在全国总是名列前茅。所以,一旦环境稳定,条件允许,铜山居民血液里流淌的莆田人兴学重教的基因,就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2、
书院是古代的学校,是学子读书习礼的地方。朱熹是理学集大成者,理学是明清两朝治国的指导思想。科举考试范围就是朱熹勘定的《四书五经》,所以主祀朱熹,是明清以来各地书院的传统。
朱熹是福建尤溪人,他的著名弟子黄干、蔡元定、陈淳也都是福建人,加上福建民风一直比较淳朴,受阳明心学冲击较小,朱熹的理学始终是福建的学术正统。
南溟书院以学校的形式存在了几百年,但是,在东山人心目中,现在的南溟书院是一座祭拜朱熹的庙,因而习惯称呼文公祠。
女人们上山,主要是去文公祠祭拜朱熹,祈求保佑儿女读好书,考上好大学。男人们上山,主要是为了登高望远,欣赏家乡风景。
每年高考前夕,是文公祠最热闹的时候,成群结队的父母带着应考学子,向朱熹虔诚顶礼朝拜,祈求心想事成。也有行善的人们,自掏腰包买了大把中性水笔,在朱熹坐像前加持开光,放在宽敞的香案上,任学子们随意选用。
3、
南溟书院至今将近五百年,几经风雨,屡遭损毁,天灾无情,人祸可恨,然而,南溟书院总能从废墟中重新站起。
万历二十年(1592)夏天,遭遇台风袭击,南溟书院倒塌。重建后,漳南道副使俞士章参加竣工典礼,他从“高峰奠址,万家春树”看到,美丽的铜山城一片祥和欢乐的景象。
康熙初年迁界,南溟书院被人为毁坏。康熙三十五年(1696),时任漳浦知县陈汝咸重修南溟书院,他带头捐出薪俸,又“立义学,延名宿,训乡子弟于书院。”
同时正式配祀黄道周神位,“以先师奋迹铜山,有功圣道,设主配祀。”陈汝咸的善举,士民举手加额相庆,使得铜山文脉得以延续。
当时,黄道周的莆田弟子、82岁高龄的郑郏不辞劳苦来到南溟书院,写下《重建南溟书院碑记》,郑郏拄着拐杖,站在高高的古嵝山上,望着蔚蓝如镜的大海,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想起了老师黄道周,想起那段抗清救国的烽火岁月,不禁流下忧伤的老泪。
“恨招魂之无术,叹残生之多泪。”
郑郏从南溟书院的兴废,联系到事物的盛衰,认为“废者,兴之兆也。”因而“萌芽有复兴之会。”他不能公开提出反清复明的口号,却坚信明朝复兴有望。郑郏终生不奉清朝正朔,不用清朝年号,文章纪年只用天干地支表示,这也是汉族正直知识分子对清朝统治的蔑视。
4、
倒塌,重建;再倒塌,再重建,这是铜山三大书院的劫数轮回。十九世纪后期,西学东渐过程中,传统文化受到质疑。进入民国时期,随着新式学堂的兴起,书院的传统讲学功能被取代。
崇文书院在民国期间改为县立初级中学,1985年改建为黄道周纪念馆,从此之后,东山失去了文庙,孔子没有了祭祀的场所。东壁书院位于风动石旁边,主祀魁星,1918年毁于地震,再也没有恢复。
南溟书院几经变迁,1925年,南溟书院改为电报局,1936年改为戒烟所,1938年又改为司法处。
1965年,相关部门为了改善周围居民居住条件,拆掉南溟书院,利用其木材石材,用于欧楼的修缮。一座承载厚重文化、积淀了几百年历史的书院消失了,只留下地基废墟和数处摩崖石刻。
整整四十年之后,2005年,众多乡贤策划在原址重建南溟书院,得到家乡各界人士和海外乡亲的喜缘乐捐,经过五年的努力,建成了占地2200平米的抬梁式明清风格建筑。大殿主祀朱熹,考虑到文庙没有恢复,孔子没有归处,只好暂时在东侧配祀孔子,在西侧,依原样配祀黄道周,这大概是别的地方所没有的景象。另外,在主殿外东面另建魁星楼,供祀魁星爷。
这样,把原来崇文书院和东壁书院主祀功能,全部合在一起。让家乡的人们从孔子塑像寻找记忆中的崇文书院,从魁星楼联想不复存在的东壁书院。家乡的历史文化传承,在这里勉强找到了连接点。
5、
确切说,重建后的南溟书院就是一座寺庙,几年前,我第一次去的时候,远远就能听见沉缓庄严的佛家音乐,后来,有人提意见说这里是书院,才停止播放。进入庙里,斗拱飞檐,雕梁画栋。两侧回廊,槛联立柱,香炉几案,其规模样式和关帝庙相差无几。一样设置乐捐平安箱,一样磕头顶礼,一样请愿祈祷,一样焚香烧金。在老百姓心中,朱熹、孔子、黄道周三位圣贤早已成为神了。
我们的民族有很多的神,黄道周的故居就在山下几百米的地方,从人到神,距离并不遥远。多神教的信仰发端于万物有灵的泛神论,这种信仰似乎成为我们民族的基因编码,而科学技术发展到今天几乎无所不能的程度,两者之间,不相适应显而易见。
2014年,铜山古城文化发展促进会希望延续书院讲学传统,开设了“南溟讲坛”。我曾经受邀讲授《孝经与黄道周孝行事迹》,其实我也很困惑,现在家庭结构小型而单一,人口流动迅速,新的观念不断产生,传统的孝道早已无法维系,我所讲述的内容在实际生活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现在,南溟书院被县市相关部门定点为“东山社科讲坛”、“市级社会科学普及基地”。牌子挂上去了,活动没有开展多少,倒是寺庙的功能日益加强,香火越来越旺。这几年,三位圣贤的诞辰纪念日,庙方都举办祭祀活动,邀请文促会几位先生参加,我也被邀请。每次祭拜,三位长者手持大香,跪在蒲团上,香烟缭绕,虔诚默念。主祭人高声朗读祭文,祈求风调雨顺,社会安宁,家庭和睦,人人健康。
再次来到南溟书院,我不敢从中门进去,分明感受到寺庙的庄严和某种禁忌。我从侧门进入,看见墙上空挡处悬挂许多朱熹手迹的理学语录,高悬的黄道周手迹“南溟书院”四个大字金光闪闪。我向大殿三位圣贤的坐像深深鞠躬,我知道,南溟书院逐渐变成一座寺庙,这不是三位圣贤的初衷。
2017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