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15

《擦亮路牌的人》原文:

(德)莫妮卡·菲特/文

(德)安图尼‧波阿提里思克/图

王星/译

我认识一个人,他的职业是擦洗路牌。他每天早上七点离开家,大约一个半小时后到达威豪广场上的路牌清洗中心。隔着玻璃,他向门卫问好,走进更衣室。

穿上蓝色工作服和蓝色橡胶高筒靴之后,他就到对面的库房里,在接待台领一把蓝色的梯子,一只蓝色的水桶,一把蓝色的刷子和一条蓝色的皮围裙。

他一边准备着,一边和也在做准备的同事们闲聊着。随后,他们在隔壁车库里推出各自的蓝色自行车,蹬车驶出大门。当全城所有路牌清洗工同时出发时,那情景看上去很是壮观,就像是一大群蓝色的鸟刚飞出巢那样。

这位路牌清洗工干活儿的路线多年来一直没有变过。他所负责的街区,大街小巷都是以诗人和音乐家的名字命名的,比如:巴赫大街、贝多芬大街、海顿大街、莫扎特小巷、格鲁克大街、瓦格纳大街、亨德尔路、肖邦广场、歌德大街、席勒大街、布莱希特小巷、凯斯特纳大街、英格博格·巴赫曼大街,最后是威廉·布什广场。当他走完这条路线,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

清洗路牌可不是个简单的活儿。一个牌子刚被擦干净,很快就又脏了。但一位出色的清洗工是不会因此而失去勇气和信心的,也不会放弃与不洁做斗争。我讲的这位清洗工就是这样一位出色和勤奋的清洗工。他所负责的街道,路牌不仅干净,而且保持得像新的一样。同事们都毫不嫉妒地称赞他是这个城市最棒的路牌清洗工。清洗工的大领导和班长也都拍着他的肩膀称赞:“好样的,继续干!”

这个路牌清洗工十分幸福。他热爱自己的职业,热爱他的街道和牌子。如果如果有人问起,他希望自己的生活有哪些变化,他会说:“不需要变化。”如果不是有一天,一位妈妈带着她的孩子在他的蓝梯子旁停下脚,清洗工的生活也许会一切照旧。

“瞧,这‘格鲁克(GLUCK)大街’应该叫‘幸福(GLüCK——德语“幸福”之意)大街’!”那孩子指着清洗工正在擦洗的那个路牌子喊了起来,“是他把字上的两个小点给擦掉了。”

“哪两个点?”妈妈一边问,一边惊讶地抬起头看着。

“就是字母U上的点。”孩子回答。

“不,”妈妈笑着说,“这街名是对的。格鲁克是一个作曲家,是他发明了音乐的旋律,所以这街道用了他的名字。”

这时,一辆大巴车和两辆载重卡车正好轰轰驶过,把妈妈的话淹没了。当周围又恢复平静时,妈妈和那孩子已经走远了。

清洗工呆呆地注视着那个路牌。他突然意识到,他和那孩子一样对这位叫格鲁克的作曲家一无所知。这些著名人物的名字每天都出现在他的眼前,可是他对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了解。

这可不行,他暗自想。

他爬上梯子,从裤兜里掏出一枚一马克的硬币,向空中抛去:雄鹰朝上,就从音乐家开始;数字朝上,就从诗人开始。

硬币落到了台阶上,弹跳旋转,闪着光,最后停了下来。

是雄鹰。

清洗工弯下腰,捡起硬币,在手里不停地转动,考虑自己该做什么。他第一次希望早点儿下班。

刚到五点,他就骑上自行车,飞快冲向路牌清洗中心。一到中心,他就急忙换好衣服,回家去。

进屋关上门,他找来纸和笔,列出了一个长长的名单:巴赫——贝多芬——肖邦——格鲁克——亨德尔——海顿——莫扎特——瓦格纳。他把名单读了一遍,就用图钉固定在墙上。

然后他仔细阅读报纸,特别关注音乐会和歌剧的信息。他抄下节目单,做出计划表。把计划表放进包里。

第二天,他先买了门票,又从箱子里找出整洁的西装。“现在我知道自己缺少什么了。”每当他坐在音乐厅或歌剧院里,感觉到周围那种安静得近乎紧张的氛围时,脑海里就会冒出这个念头。

音乐会开始时的旋律都比较剧烈,然后柔和,随之变得丰满,接着分散开来,又汇合到一起,融合、震颤、收缩、洪亮,最后逐渐消失。清洁工颤抖地从他的音乐教育中醒了过来。纸张的沙沙声,脚步的挪动声——大门打开了。人们争先恐后地挤出去。清洗工环绕四周,不禁微笑起来。

圣诞节,他送给自己一个唱片机。打开包装,把唱片机放到圣诞树下,他高兴地放进一张唱片。

从此,每个夜晚他都坐在客厅,听音乐。他慢慢地感觉到,那些很久前逝去的音乐家现在又都复活了,成为他最好的朋友。听着他们的音乐,在思考中寻找着问题的答案,就好像在和他们聊天。

干活儿时,他轻轻地吹起已经学会的旋律——莫扎特的《小夜曲》和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他甚至可以熟练地吹歌剧了。这可不容易,因为他只能吹出一个声音,而歌剧中的其他声音他必须用想象来完成。

当他熟悉了名单上的所有音乐家之后,就把名单从墙上取下来,把纸反过来,在上面又写下一份诗人名单:巴赫曼——布莱希特——威廉·布什——歌德——格利帕泽——凯斯特纳——托马斯·曼——席勒——斯托姆

他把名单挂在墙上,然后去城市的图书馆借阅这些作家们的作品。

几周后,图书管理员已经认识他了,一见到他,就对他友好地点头。他也成为了图书馆最努力的读者。

读书时,清洗工遇到一些他过去从没有听过的文字。有些他能够理解,有些根本不懂。不懂的地方他就反复琢磨,直到弄明白那些文字的真正含义。

一个又一个深夜,他沉浸在作品里。在故事中,他发现的秘密与他在音乐会中发现的十分近似。文字是写出来的音乐,他想,或者说,也许音乐是没有说出来的文字的声音。

“真遗憾,”他对同事们说,“没能更早点儿开始读书,现在才明白。”

书中的文字使他时而沉默无语,时而激动不已;让他深思熟虑,也给了他勇气、快乐和悲伤。作家用他们的文字进行表演,就像音乐家用声音、年轻人用球,或者魔术师用头巾进行表演一样。

清洗工和作家们的关系就像当初他与音乐家的关系一样——他和他们成了好朋友。

当他熟悉了所有的作品,就会在工作时背诵出特别喜欢的段落,比如:歌德《魔王中》的“是谁在黑夜和风中奔驰”,布莱希特的《尖刀麦基之歌》中的“龇牙咧嘴的鲨鱼”,斯托姆的《骑白马的怪神》和威廉·布什的《马克斯和莫里茨》。

就这样,在清洗路牌时,他吹着口哨、背诵诗歌、唱着歌曲、讲着故事。

行人们停下来听他说唱。

他们注视着那蓝色的梯子,惊讶无比。他们还从没有遇到这样一位清洗工。大多数人原本以为,有的人就是清洗路牌的,有的人就是从事诗歌、音乐工作的。他们称前者为工人,后者为受过教育的文化人。现在居然有人同时做两件事情,这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他们原本的想法被推翻了。

但站在梯子上的清洗工根本没有注意到大家对他的敬佩。他只顾清洗并擦亮哪些路牌,直到一尘不染的路牌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为止。

下班后,他去图书馆借阅有关那些音乐家和作家作品的评论。这些作品很难理解,有时他觉得永远都读不懂。

时间过得很快,当他把所有重要的作品都攻读完之后,已经快老了。但他仍然一如既往地爱惜和清洗那些路牌,还时常用指尖抚摸着那些让他刻骨铭心的名字。有时,他还边工作边自言自语地对音乐和文学作品做着评论。

一天,一家人经过他的梯子,驻足倾听。两个过路的小女孩不再聊天,抬头看着他。还有一个小伙子放下书包,认真地听起来。一个班级的学生和老师也一起围了过来。其他行人看到有人聚在一起,也围了过来。

清洗工却没注意到这些,仍然继续自言自语。当他把路牌清洗干净,从蓝色梯子上下来时,大家鼓起掌来。清洗工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赶紧收拾好工具,推着蓝色的自行车向下一个路牌走去。

人们跟着他。虽然这对一个清洗工来说不太合适,但他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能让他们跟着呀。他只好继续工作,接着做评论,并且努力不朝下看。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当威豪广场教堂上的时钟终于指到下午五点时,清洗工轻快地骑车离去,听众们在他的身后频频招手示意。

第二天一早,听众们已经在巴赫大街等他了。清洗工打了一个响嗝,屏住呼吸,慢慢地数到十,然后把蓝梯子在第一个路牌下打开,开始清洗路牌和做新的评论报告。人们点着脚尖围着他倾听着。当他擦洗净最后一块路牌,讲完最后一句话,人群里发出一阵赞许声。他害羞地匆忙跑开后,听众才四散而去。清洗工这是突然明白,从现在开始他要面对公众了。他应该在出场前做好准备,不能给自己丢脸。

前来听报告的人越来越多,蓝色梯子前也越来越拥挤。渐渐地,清洗工习惯了他的听众。他从一块路牌到另一块路牌,用梯子爬上爬下,不再受到周围的影响。

一天来了许多摄影师,还有一位电视台《与你和我一样的人》栏目的记着,他们给正在干活的清洗工录像摄影,还采访了他。

他一夜之间成了名人。

大家都在讲述着他的故事。索要他签名的人把他团团围住。他收到一袋又一袋的来信。路牌清洗中心的领导和作业班长对他说了一堆故作庄重的话,还送他一束鲜花。由于他的缘故,路牌清洗中心在社会上的地位得到很大提高。多所大学邀请他去作报告。清洗工如果接受邀请,可以得到令人羡慕的发展。

清洗工没有那么做。

“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在回信中写道,“我每天最爱做的就是清洗路牌。我做报告只是为了自己,为了快乐和消遣。我不想做教授。我离不开我的工作。顺致崇高的敬意。”

就这样,他还是他,一个路牌清洗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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