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在杭州的放鹤亭,明明已经面目全非,却坐了许久。在很多很多年前,有位葛衣鼓琴的先生,随两只霜翎不染的白鹤,旦暮纵情,又忘其形骸。
梅妻鹤子,偏居山林。虽有荣冠,燕处超然。这样的生活,大抵是清欢人慕其清欢,闲愁人晓其闲愁。
一点人间寻常事,半点清欢半点愁。
今晨起得早,立于田塍,见远处炊烟袅袅,屋舍瓦檐青红皂白。油菜花长得高,香气一霎时很浓郁,令人恍惚。麦子已经结穗,像个小大人了,绿油油的。鸟鸣脆亮,像被燕子的尾巴剪过。我悠悠然站着,望着从田间走来的人,想起“水风吹葛衣,草露湿芒履”的句子来。
树叶“啪”的一声,落下。
前阵子看过的水杉,枝丫茂密,叶片疏阔,看起来如同婴儿的睫毛。映在水中,连同蓝天白云,减了苍劲,添了柔韧。偶有落叶坠入水中,鸟儿的纤足白羽略略一扫,涟漪荡起来,从眼底到百骸,幽微剔透。世界在水中,一眨便是一生、一灭。这时候的世界啊,就如同眉睫的露水,一颗一颗坠落。每一秒,总不相同。
如今的水杉,已经是稀稀疏疏的绿叶了,远远望去,浅浅的翠色。它的绿鬓云鬟,它的螺黛眉,它的绿罗裙,它的珠玉璎珞、环佩叮当,它的步云履。风声如湖水波纹,一叠一叠。知道它们在唤我,一次又一次,温柔而悠长。它们说:明朝共蹑层云去,誓共烟霞到老闲。
你猜到了对不对?我答应了。
师兄说:爱我所爱,同时明白我爱的如同朝露。全心全意,又一无所求,这样才圆满。
我明白,今生如同朝露。桃花、梨花、樱花,连这水杉,那样高那样久远的树木,都会枯朽。山会平,水会竭,无有长生。在玄黄中,我与山河,短短一瞬。
所以你说的情爱,亦同朝露。它在麦草的叶梢,晶莹透亮,罅隙光明。它倒映出一个琉璃与尘垢同在的世界。我们穿行其间,染了衣袍,同时在天地之间,与所有一切交汇、感应、相思、相泯。尽在不言中。
我们不是同一人相爱,而是整个世界。天地、四季、昼夜、意中人。他在它其中。它在他其中。融汇无二。
如我在此地吹一支曲调,伴飞花流萤,斜雨疏钟。非我所奏,实乃天地共鸣,入此一管箫而已。
人身如此。情爱如此。爱我所爱,所爱如同朝露。爱我所爱,所爱如同长风。方生方灭。无生无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