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老爷书房有请。”
安念暖的闺房算不上恢弘,却也小巧雅致,梨花案后,女子正抄录着那本《南华经》,正到那句“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被婢子一扰,那个“无”字多划出几许,失了规矩。安念暖叹了口气,放下笔。
“你去回父亲,我这就来。”念暖起身走向里屋,洗了手,又收拾了妆发,整理了衣饰,才出门,向安腾远的书房走去。
安家的书房里,摆设不算纷繁复杂,只一张上了年头的案几,案前放了一只鎏金的大香炉,里面焚的是檀香,后面一排摆放书籍的立柜,柜子上有近几年才时兴的白瓷点缀。屋子用珠帘隔开来,另一边是安腾远平时与好友斟茶的地方。
念暖轻步走进书房,福身,行礼道:“父亲安好。”
安腾远本在书柜上翻找那本前几日看了一半的诗集,不知哪个粗心的小厮放到了何处,寻之不得,听见安念暖行礼,转过身来,示意念暖坐下,自己也落座。
“今早苏府遣人送来帖子,说是请各家姑娘于上巳节在苏府小聚,你怎么看?”安腾远敲了敲手边随手放着的帖子,抬眼等着念暖的回答。
安念暖冷笑一声,道:“谁不知江南苏氏是江左第一大户,这苏家府宅,就像长安城里的皇宫,每年不知有多少人想把自己的女儿送进苏家大院享一辈子荣华富贵,想必苏州各府的小姐姑娘也都迫不及待想去赴宴了吧,然则苏府的人又不傻,强强联手自然对自己有益,苏州刺史夏氏为宜。”念暖顿了顿,继续道,“这次设宴,只不过是让夏氏看看苏府的实力,也让夏氏明白整个江左想嫁进我苏府的人多的是,让夏氏有危机感罢了,就算苏家富可敌国,那也商不如官,苏夏联姻,才能提升苏氏一族的地位。”
安腾远不禁暗叹念暖的洞察力,这点自己是明白的,可是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儿竟然把商场的谋略分析得头头是道,确实令人惊异。“就算如此,也不能驳了苏府的面子,毕竟苏氏控制了整个江左的市场,咱们小小茶庄,也得罪不起。”
“那有何难,女儿赴宴便是,只是不能抢了夏家小姐的风头。”
安腾远会心点头。
上巳节,苏府内人声鼎沸,苏州有名气人户的小姐无一缺席。苏夫人把宴席设在了湖中的凤凰亭内,亭子不算很大,却也清新雅致,春风拂过送来万物新生的气息,让人心旷神怡,如临仙境。各家的姑娘盛装出席,打扮得甚是娇媚,就连她们身边的丫鬟也都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恨不能入苏夫人的眼。
姑娘们都已在座位上等了良久,都不见苏家人来,只是时不时有个婢女过来传话说让她们再等一等。
“商人就是商人,竟如此没有教养,本小姐在此等候多时,竟还不见人出来迎客,莫不要欺人太甚。”那夏氏着了一身桃色襦裙,发上金银堆饰,一脸怒容,本就肥胖的脸蛋显得更加臃肿,令人忍俊不禁。
安念暖自认自己分析有理,遂只穿了一条湖色裙子,随意盘了一支素簪,在众位小姐之中未免逊色。念暖想着今日本就是来消磨时光的,故也不甚在意,幸而这凤凰亭的景色尚好,赏赏景也是不错。只是看那夏氏竟是那番仪态,不免为那苏公子担忧,若真娶得此女为妻,那也真是有的他受了。
“府内事务繁忙,老身迎客来迟,请诸位见谅。”倏尔屏风后面传来声音,虽已沧桑却仍中气十足,定然是苏夫人了。苏夫人现身,各家小姐一齐行礼,唯有那夏氏并不情愿,脸上的愤懑并未消退。那苏夫人先是观察了一番夏氏,眸中难免流露出失望之色,却仍笑容依旧,而后又随意扫了一眼其他小姐,并无多话。
苏夫人开口:“上巳节本就应该流觞曲水,吟诗作赋,老身年迈,赶不上你们年轻人有雅兴,也就只能在府内提供一处景色尚好的地方,供你们玩乐玩乐,招待不周,还请见谅。”苏夫人先自满一杯,一饮而尽,“至于怎么个玩法,还是你们年轻人定夺吧。”
“喝酒无趣,还要行个酒令才好。”坐在念暖身旁的黄衣小姐提议道,此人正是苏州秀才白氏之女。
“不好不好,咱们不过一群闺阁小姐,又不读书识字,学那些文人骚客作甚,不如众位姐妹拿出自己的本领,供苏夫人一乐,以回赠宴请之意,如何?”白小姐对面的吴氏提议道。
夏氏听了,眼前一亮,赞同道:“甚好,如此我就抛砖引玉,先为众人弹奏一曲琵琶。”
吴氏本想趁此展示自己的古琴技艺,好让苏夫人对自己有个印象,没想到为那夏氏做了嫁衣,气愤之余却又不敢表露,只能自己生个闷气。然则那夏氏虽然跋扈愚钝,但是其弹奏的琵琶已是闻名苏州,后面诸位小姐也都展示了自己的才艺,却未能及那夏氏,由此夏氏更加得意。
“似乎只剩下安小姐了呢。”白氏吟诗过后,众人的目光落在了安念暖身上。
“小女才疏,不敢造次。”安念暖本想拒绝,没想到夏氏竟然说道:“看她穿得这么简陋,想来是哪个僻壤出来的穷酸女子,莫不是没有什么才艺,不敢出来丢人现眼吧。”
此话一出,众人掩嘴哂笑。
念暖听闻夏氏之言,面色阴沉,心想这夏氏竟如此蠢笨,自己今日本想为你做个嫁衣,不料你竟如此嚣张,那也便怪不得我了。安念暖起身,巧笑嫣然道:“小女艺拙,愿献上一舞,以作见面之礼,夏小姐琵琶技艺高超,为我伴奏一曲,定然会增色不少,以夏小姐的容人之量,想来也不会介意吧。”
夏氏勃然大怒,指着安念暖骂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让本小姐为你伴奏!”
“咳咳!”苏夫人掩嘴轻咳,想提醒夏氏不要失了仪态,而这夏氏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大放厥词,说了许多羞辱念暖之语。
“既然夏小姐惜才,我也不便勉强,只是没想到像夏小姐这样的大家闺秀,竟会与我这个穷酸女子斤斤计较。”安念暖字字珠玑,夏氏一时语塞,众人纷纷掩嘴窃笑。
安念暖走至凤凰亭的中央,即刻舞了起来。昔日杨竹湘在念暖幼时就教她习舞,所以小小舞蹈对安念暖来说简直是驾轻就熟,随便几个转体,跃身,做的是行云流水,今日的装发限制了念暖的发挥,只有平日的七八分,却已看呆了众人。
忽而,传来一阵清脆的笛声,从长廊上走来一个执笛吹奏的白衣男子,不用说,这便是苏家长子苏从安了。
安念暖稍有停顿,然而看苏从安并无罢休之意,于是踩着苏从安吹奏出的音符,继续舞蹈。虽说这两人并未见过对方,却像有了三生的默契,一笛一舞,配合得恰到好处。一曲完毕,安念暖福身行礼,并与苏从安相视一笑。
“都说藏艺阁的舞娘是苏州之最,在我看来,姑娘的舞姿却更胜三分,大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苏从安走到念暖面前,摊开右手现出一个绣工精致的香囊,原来刚才念暖跳的尽兴,并未留意到自己腰间佩戴的香囊掉了。
安念暖嫣然一笑,拿过香囊,行礼道谢。
一旁夏氏的怒火更加旺盛,没想到今日竟被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抢了风头,还和苏家少爷在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一想到这里,夏氏的气就不打一出来,便示意婢子,在念暖回身落座时把壶中的酒全都洒在了念暖的裙子上。
“你这贱婢怎么行事的!”夏氏假装训斥,却用余光偷瞄苏从安。
“小姐息怒,奴婢——奴婢——手中一软,就——”那婢子连忙跪下告罪。
苏夫人把这一切尽收眼底,难掩失望之色,吩咐道:“沛菡,带安小姐去厢房换身衣裳。”又对苏从安道,“你既然来了便坐坐吧。”
那名唤沛菡的婢子把安念暖引了下去,苏从安的目光只在念暖身上,也无心落座,便匆匆告辞。
苏夫人心知挽留不得,暗地里叹了一口气。
“沛菡姑姑就送到这吧,我记得回去的路。”
“那奴婢就不送安小姐了,小姐蕙质兰心,想必已经领会夫人的意思。”
“与人作嫁我怎会不懂,只是要可怜苏夫人一片苦心了。”安念暖一番嘲讽的话让沛菡满脸羞愧,原来,沛菡将念暖带到厢房整理好着装之后,便将念暖送至后门,大有驱客之意,她本不想让安念暖太过难堪,却没想被她一句话反呛回来,不禁暗叹这丫头的嘴皮子好生厉害。
安念暖从苏府出来,时辰尚早,安宅的车轿未到,念暖一时兴起,想着走回去也未尝不可,自己是许久没有上街了。
苏州城虽说没有长安那番恢弘气派,倒也算得上是繁华,况且这里地处江南,比京都少了许多禁令,街道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更添人情味道。
安念暖瞧见一众男人聚集在前面,还人声鼎沸,不禁向前走去。念暖身量不高,只在缝隙中瞧见秀楼上站着几名香艳的女子,在抬眼看看那屋檐的牌匾,写的是醉红楼三个大字,念暖尚且不明白这醉红楼是何宝地,只觉得这名字有些艳俗,便向身边的人询问,那人津津有味道:“你还不知道呀,醉红楼的姑娘是苏州城最有姿色的,这儿的姑娘不是从小培养的娘子就是没落家族的大家闺秀,都是才艺双馨,每年上巳节醉红楼都会为年轻的姑娘公开竞价,卖出她们的初夜。”
念暖听到最后两个字,顿时涨红了脸,匆匆离去,不料一转身竟发现苏从安正站在自己身后,愈加羞愧难当。
这时,秀楼上的妇人正介绍最后一位姑娘:“这最后一个姑娘啊可是我们这儿的尤物,嗓子可是一绝,季荷,来给众位郎君唱个曲儿。”
台上女子婉转开口,声如黄莺。
“这歌声好美。”安念暖恍然一愣,回头望去,之间秀楼上一个姑娘着一身胭脂色的纱裙,小露香肩,红色的肚兜若隐若现,在这三月天里还是显得有些单薄,青丝松松地挽成一个高髻,鬓角处几缕秀发散落,耳畔只别了一朵玉兰花,柳叶似的眉毛微微挑起,眉心妆有一点红心,如遗世独立。
“她倒不像这烟柳之地的人。”念暖看着她那双眼睛,眼神里流露出的分明是冷漠和高傲,怎么可能会是风尘女子。
季荷还未唱毕,便有小厮捧着托盘来请有兴趣的看客写下他们所出的银两,小厮在看客之中穿梭,提笔的大有人在,念暖不禁暗叹:“可惜这么出尘的女子,竟然落入烟柳之地。”
当小厮来到苏从安面前时,念暖打趣道:“苏府这么阔绰,不如苏公子花几个小钱买下那女子吧,总比被那些俗人糟蹋好。”
苏从安不禁红了脸,拿过托盘上的红纸一看,出钱的人虽多,可是数量却不大,大多只写了几十两,最多的也就一个王姓公子写的二百两。苏从安提笔,在红纸上写下:一千两,赎身。
红纸送到老鸨手里,老鸨面色陡变,即刻着人去请这个写下一千两的狂徒。
“苏公子果然对这季荷姑娘感兴趣?”安念暖打趣道,“也对,若我是男人,想必也会为她神魂颠倒吧。”
“安小姐说笑了,在下看小姐对那女子如此有好感,又看小姐身边并无侍女伺候,就擅作主张,为小姐买下那女子,日后也有人作伴。安小姐说得对,这点钱对苏府来说确实不算什么,如此借花献佛,岂不美哉?”
“什么!”安念暖惊异于苏从安的行为,还没缓过神来,就被苏从安拉进醉红楼了。
“不知这位郎君是何来历,出手竟如此阔绰?我们也得为姑娘的未来考虑考虑不是?”老鸨原先以为那人会是年迈好色的某个富商,却没想进来的竟是个白面星目的郎君,身边还带了一位颇有姿色的姑娘,这倒有趣了。
“鄙人宜州人世,携夫人云游,途经宝地,夫人对季荷姑娘很是赏识,鄙人便想买下季荷姑娘伺候夫人饮食起居,”说着,苏从安摘下腰间的一块麒麟玉佩,“这块玉佩是西汉旧物,听说昌邑侯曾经把玩过,想必也能值个千八百两。”
老鸨收下玉佩,教人去请当铺侯师傅来,“老妇眼拙,可不能听郎君一面之词,总得请懂行的人来鉴定鉴定。”
“当然。”苏从安微笑颔首,一旁的念暖缓过神来,瞪着苏从安,怒道:“你凭什么占我便宜!”
苏从安附身在念暖耳畔低语道:“若是让母亲知道我来这儿,她肯定不会罢休的,还好这里的人不认识我,安小姐菩萨心肠,就帮我这个忙吧。况且——当我苏从安的夫人你也不吃亏啊。”
“你——”念暖竟一时语塞,这时那侯师傅赶过来,老鸨请他仔细鉴定了那块玉佩,确定是真品,光材质和做工就不只一千两了,老鸨放了心,道:“这位郎君对夫人如此之好,着实让我们这种女人羡慕,尊夫人上辈子定是菩萨,拯救过苍生,才会有如此好运。既然郎君出手阔绰,想来也不会亏待我们季荷,我这就吩咐她出来拜谢郎君大恩大德。”
老鸨将季荷和她的卖身契一同交给苏从安,还说了许多奉承的话,才恭送苏从安“夫妇”出门。
“拜谢郎君,夫人。”出门后,季荷跪倒在地,行了大礼。
“别,我可没有那福气做他夫人。”念暖将季荷扶起,送了苏从安一个白眼。
“季荷倒也是没有听说过苏公子何时娶亲了。”
“你都知道了?”念暖问道。
“季荷曾经在刺史府的宴会上见过苏公子一眼。”
“没想到你还挺聪明,我看你给安小姐当贴身婢女正好,聪明的人总要和聪明的人在一起。”苏从安道,并将季荷的卖身契交给念暖。
“苏公子盛情,我就不推辞了。”安念暖本就挺喜欢这季荷,况且刚刚苏从安占了自己一个大便宜,这下更没有负罪感了。
安念暖接过卖身契,一股脑儿撕个粉碎,对季荷道:“你在我身边,我定待你如亲姐妹,今后你想走,我也不会拦着你。只是有一点,我不喜欢你的名字,脂粉气太重,配不上你这么个可人儿。你方才唱到: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不如便改名为方央儿如何?”
“谢小姐赐名。”方央儿行礼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