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生命”的哲思】
查拉图斯特拉三十岁了。一天早晨,他与朝霞一同起身,走到太阳前说道:
“你这伟大的星球!倘若你没有你所照耀的万物,你的幸福会是什么!
十年来,你在这里照临我的洞穴,倘若没有我、我的鹰和我的蛇,你想必已经厌倦了你的光和你的路了吧……
看啊!现在我厌倦了我的智慧,如同采集了太多蜜的蜜蜂,我需要伸出的手。”
在说了这番话之后,查拉图斯特拉开始下山,向人间传播他十年间积累的思想去了。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开头的这段描写,很形象地表明了尼采的特色。
尼采与叔本华,犹如佛教的大乘与小乘。
他们都悲观,但是,叔本华的悲观是完全出世,否定人生,尼采却是出世复入世,否定人生然后又力图肯定人生。
叔本华认为,意志是世界的自在之物,一切现象包括个体的人都是意志的客体化即表象。
意志是一种盲目的不可遏止的生命冲动,个人受这种冲动的驱使,不断地产生欲望。
欲望意味着欠缺,欠缺意味着痛苦。
所以,一切生命“在本质上即是痛苦”。
当欲望休止,又会感到无聊。
人生就摇摆在痛苦与无聊之间。
不止于此,作为世界本质的生命意志是无限的,它在有限的个人身上必然得不到满足。
人的个体生存的必然结局是死亡。
人生如同怒海行舟,千方百计地避开暗礁和漩涡,却走向必不可免的船沉海底。
所以,个人应当“认清意志的内在矛盾及其本质上的虚无性”,自觉地否定生命意志,进入类似印度教的“归入梵天”、佛教的“涅槃”那样的解脱境界。
在尼采的第一部著作《悲剧的诞生》中,我们可以发现叔本华悲观主义思想的痕迹。
在那里,尼采在解释古希腊艺术的起源时强调,希腊人之所以需要以奥林匹斯众神形象为主要内容的史诗和雕塑艺术,是为了给痛苦的人生罩上一层美丽神圣的光辉,从而能够活下去。
之所以需要激发情绪陶醉的音乐和悲剧艺术,是为了产生超脱短暂人生、融入宇宙大我的感觉,从而得到一种形而上学的安慰。
在两种情形下,人生的痛苦和可悲性质都被默认是前提,而艺术则被看作解救之道。
在浅薄的科学乐观主义和虚假的基督教乐观主义流行的时代,悲观主义自有其深刻之处。
尼采认为,始自苏格拉底的科学乐观主义相信科学至上,知识万能,凭概念指导生活,其实只是浮在人生的表面,并不能触及人生的根柢。
至于基督教相信在现实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真正的世界”,它赋予人生以神圣的意义,这种信仰貌似乐观,其实是一种坏的悲观主义,因为它用“真正的世界”否定了现实世界的价值。
只有一个世界,就是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这个世界“根本不是神圣的,而且用人类的尺度衡量从来不是理智的、仁慈的或公正的”,它是“非神圣的,非道德的,‘非人性的’”。
可是,我们一旦否定了基督教的“来世”及其赋予人生的虚假意义,并且正视现实人世的真实面目,“叔本华的问题立刻以可怕的方式摆在了我们面前:人生到底有一种意义吗?”
叔本华敢于直截了当地提出这个问题,否认人生的神圣性,正表明了他的诚实。
在这个意义上,悲观主义未尝不具有积极的性质。
它推翻了虚假的意义,沉重地走上了寻求真实意义的道路,对于寻求的结果不敢怀抱侥幸心理。
但是,悲观主义终究是消极的,它败坏了生活的乐趣,所以尼采称之为“死的说教”。
人的个体生存诚然有其悲剧性质,作为理性的存在物,他能知无限,追求永恒,作为有限的生物,他又是必死的,这种难堪的矛盾只有在人身上才存在。
在这世界上,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短暂的,迟早要万劫不复地失去。
然而,倘若一个人被悲观主义所俘虏,时时想着人生的虚无,他岂能生活下去?
倘若人类都听从“死的说教”,岂非人类也要灭亡?
叔本华没有自杀,只能说明他的理论并不彻底,没有贯彻到自己的人生实践中去,而深受他的思想影响的中国清末学者王国维却真的自杀了。
至于人类的绝大多数,尽管明知人生固有一死,仍然喧闹忙碌地生活着,追求着,足见生命本身有着死亡的阴影摧毁不了的力量。
尼采说:“人人都争先恐后奔向这未来,——可是,死和灭寂是这未来唯一确定和人人共同的事情!多么奇怪,这唯一确定和人人共同的事情对人们几乎毫无影响,他们离自己与死相邻的感觉最为遥远!看到人们完全不愿思考死的思想,我感到高兴!我很想做点事情,使生的思想对于他们百倍地值得思考。”
尼采自己似乎也从悲观主义的梦魇中摆脱出来了:“我从我的求健康、求生存的意志创造了我的哲学……正是在我的生命力最低落的年头(指患重病——引者),我终止做一个悲观主义者了;自我恢复的本能禁止我有一种软弱消沉的哲学。”
尼采发现,一个人倘若有健全旺盛的内在生命力,他是不会屈服于悲观主义的。
悲观主义是生命力衰退的表现,屈服于悲观主义有如屈服于霍乱,表明机体已经患病。
这种人看见别人快乐便生伤感,好像看见病孩垂死前还依然玩着玩具一样。
他们在一切玫瑰花丛下看出隐藏的坟墓。
总之,问题全在于生命力:你健康,你就热爱生命,向往人生的欢乐。
你羸弱,你就念念不忘死亡,就悲观厌世。
一个要在人世间有所建树的人最忌悲观主义:“看破红尘——这是巨大的疲劳和一切创造者的末日。”
尼采还有着饱满的生命力,他要度一个伟大的人生,于是他向悲观主义宣战了。
他把叔本华归入颓废者之列,终生都在抨击他。
他唱了一辈子生命的颂歌。
他成了一位“人生的辩护者”。
当然,人生仍有其悲痛的方面,而且这悲痛是深沉的,但是欢乐比悲痛更深沉。
生命是一派欢乐的源泉,只有对于损伤的胃,对于悲观主义者,它才是有毒的。
尼采愈来愈觉得,人生何其丰富,令人欣羡,而且神秘。
他要拼命地去感受生命……
对于人生的肯定,来自爱。
我们爱生命,并非因为我们习惯于生命,而是因为我们习惯于爱。
你向往,你渴求,你爱,只因此你才赞美生命!
对生命的信任已经丧失:生命本身变成了问题。——但不要以为一个人因此而必定变成一个忧郁者!
甚至对生命的爱也仍然是可能的,——只不过是用另一种方式爱。
这就像爱一个使我们生疑的女人……
尼采常常把生命譬作一个女子,一个妩媚的女子,她无恒,不驯,恣肆,允诺着也抗拒着,羞怯而又嘲讽,同情却又诱惑,因而更具魅力。
她使你受苦了,可是你又怎么会不愿意为她受苦呢?
所以受苦也成了一种快乐。
她诚然有她的罪恶,可是当她自道其恶时,她尤为迷人。
你也许会恨她,而当你恨她的时候,你其实最爱她。
在爱里总有着疯狂。
大爱不求回报,反而只求报答。
生命已经把自己奉献给我们,我们应该时时想着给予最高的报答。
只有带着恶意而不是带着爱观察人生的人,才会抱怨生命给予他的欢乐太少。
自己对于欢乐毫无贡献,就不应当意欲欢乐。
这贡献,就是对生命的爱。
如果说生命是欢乐的源泉,那么,爱就是生命之欢乐的源泉,爱化痛苦为欢乐,化缺陷为美德。
热爱人生的人对生命满怀感激之情,肯定人生的全部,连同它的苦难和悲剧……
丁俊贵
2018年8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