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失忆症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正值饭点,食堂里人声鼎沸。王不倦端着餐盘刚坐下,就瞥见了不远处的陈楷文。

  他意识到这就是机会,不再犹豫,赶紧端着餐盘挪过去,坐在陈楷文的对面。

  陈楷文正捧着一只不锈钢碗喝汤,那是免费的紫菜蛋花汤,尽管蛋花不多,陈楷文也喝得颇为开心。

  王不倦懒散地夹起一筷子青菜塞进嘴里,他嘟囔着说道:“楷文,你要不要和我组队?咱们俩一起拍摄大二的暑假作业。”

  陈楷文放下汤碗,不放心地说:“你小子不会又想逃作业吧?让我一个人拍了,再傻乎乎地加上你的名字?”

  王不倦尴尬地笑笑,接着一边埋头干饭,一边解释道:“怎么可能?我肯定要出力的。这次导师定的拍摄主题是‘童年’嘛,很简单的,咱俩强强联手,可能不到十天就拍完了,你说对不对?”

  对面没有回复,王不倦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抬起头来,发现陈楷文有些沉默,他问:“你在想什么呢?”

  “说真的,我没法拍这个视频……”陈楷文望着王不倦,顿了顿说,“其实,我压根不记得五岁以前发生的事了,差不多所有的童年记忆都被遗忘了,脑海里只剩下一些片段,好像做了一场混沌的梦,醒来我就六岁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样?”

  听到这一段话,王不倦张着嘴,愣了一会儿,在这段不太急迫的时间里,过往的那些记忆在脑中迅速飞过,他突然说:“我应该能记起我十个月左右的事。”

  “你确定?”陈楷文有些惊讶。

  “那时我还不会走路,我妈把我放到桌上,那是一张长桌子,玻璃台面压着蓝色的桌布,周围坐着几个我妈的同事,她们一边嗑瓜子,一边谈论着什么。这应该就是我最早的记忆了。”

  “还有呢?”

  “还有角落里堆满蜂窝煤的开水间、场地中央生锈的篮球架、种了一排鸡冠花的大花圃,给我洗澡的外婆,卖我五毛钱一小袋咪咪虾条的老板,还有又重又大的圆磨盘和带有凹槽的中药研磨器……”

  “你有点厉害呀!能记住这么多,要不就去拍你的童年吧?”陈楷文感慨道,他把灼热的目光投到王不倦的脸上。

  “别呀,我的童年没意思。”王不倦停顿片刻,饶有兴趣地说道,“我倒是觉得,帮你找回童年记忆有意思一点。”

  “可我压根想不起它们。”

  “我猜测,大概是中间发生了一件难以言说的事,这迫使你的大脑把童年记忆给清档了?”

  “什么事呢?”

  “唯有自知。”王不倦字斟句酌地说,接着指了指陈楷文的脑袋。

  陈楷文微微转动眼珠,用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他说:“其实呢,我也问过很多人关于童年的记忆,他们大概都记不清三岁以前发生的事了。你说,大脑为什么要删掉三岁以前的记忆呢?”

  王不倦在脑中整理了一番,没多久就得出结论:“有没有一种可能,人体其实是一个容器,一岁以前容器还在成长,然后灵魂才开始慢慢适应容器,三岁以后才适配完成。”

  “这么说来,是由于灵魂适配度低,从而导致记忆不稳定了?”

  “对的。”王不倦狡黠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他继续说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小时候的你,根本无法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正所谓,无法理解就无法形成记忆。”

  陈楷文摇摇头说:“可是,我觉得理解和记忆没有很大关系,不理解的东西仍然可以记忆,甚至能合理运用,像动作这些就不是先理解才记忆的,而是后天直接记忆就参与运用的。”

  王不倦慢吞吞地说道:“有道理,其实那些记忆,就是大脑觉得没用,直接就断舍离了,你说对不对?”

  “可能是吧。”陈楷文说,“我仔细想了想,这归根到底,还是跟我被领养的事情有关吧。”

  “领养?”王不倦惊讶地抬起眉毛,“这事儿你可一直都没提过呢。”

  “嗯,我也是一年前才知道的。有天我收拾行李,无意间从抽屉里翻到自己的领养手续,我傻乎乎地问我妈,为什么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我妈笑笑说,她都忘了,我是他们领养的。”

  “这么突然?那你妈妈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被领养呢?”王不倦有些好奇地问道。

  “他们没法生育,就去孤儿院把我领回来了。”陈楷文淡淡地说。

  “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啦,这才应该被拍成电影。”

  “这样的故事太多了,咱们好好完成暑假作业就行了。”

  “嗯。”王不倦摸了摸下巴,突然提出一个建议,“要不咱们去你曾经领养的地方看看吧,没准能找回一些记忆呢。”

  陈楷文呆呆地望着他,愣了好久,点点头说:“其实,这个暑假,我打算去找找我的亲生父母。”

  “你养父母知道你的这个想法吗?”王不倦问。

  “知道,他们比较支持吧,还让我把我的相关数据提交到DNA数据库里。”陈楷文深吸一口气说。

  “这……他们对你太好了。”王不倦凝视着陈楷文,跃跃欲试地说,“如果这次暑假,能够找到你的亲生父母,也许很多记忆就可以浮现出来。”

  “希望如此吧。”陈楷文淡淡一笑。

  2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王不倦和陈楷文在租车公司碰面,陈楷文穿了一件黑色短袖,背了一个大大的背包,里面装着一些换洗的衣物,还有一台单反相机以及一顶折好的帐篷。

  “这次出门,你跟家里人说了没?”陈楷文把沉重的背包“啪嗒”放在地上,掀起一小片灰尘。

  “跟我妈说了,出去拍纪录片,没有十年八年不回来,让她做好自个儿养老的准备。”王不倦答道。

  “你小子,净扯犊子。”陈楷文抬头望着周围的汽车,接着问道,“你租的车在哪儿呢?”

  “那儿呢,卷帘门旁边。”王不倦指了指那辆破旧的黄色小轿车,它的后保险杠已经瘪下去一块,玻璃窗关得严严实实的,看不清里面的内饰。

  “是那辆车呀……”陈楷文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怎么了?”王不倦问。

  “真的很像出租车啊。”陈楷文说,“而且很丑。”

  “你别管这些,关键它租金便宜啊。一句话,上不上车?”王不倦坐上驾驶位,摇下车窗问道。

  “行,我上车。”陈楷文打开后备箱,把背包放进去。

  “接下来去哪儿?”王不倦又问。

  “江城区孤儿院。”陈楷文坐在副驾驶上说。

  “那是什么?”王不倦指了指陈楷文手里的文件袋。

  “我们今天要见的第一个人的资料。”陈楷文说。

  “谁?”

  “李淑珍。”

  “跟我妈一个名字哎。”

  “里面有照片。”陈楷文把一张菲薄的照片递给王不倦。

  “这不就是我妈吗?”王不倦眼睛一亮,“你哪里找的这些呀?”

  “网上搜的。”

  “厉害嘛。”王不倦撅着屁股站起来,拉开后座的背包,从里面取出一只夸张的太阳镜,戴好,再系上安全带说,“那我们就出发了。”

  在开车前往孤儿院的路上,他们路过一个三岔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停了下来。

  一个女生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直接打开后座的车门就坐上去。

  女生焦急地说:“师傅,去北站。”

  陈楷文回头说:“姑娘,我们不是出租车。”

  “哦,不好意思。”女生有些惊讶,正欲打开车门下车。

  “哎,等一等。”王不倦叫住了女生,他说,“我捎你过去吧,反正我们顺路。”

  “多少钱?”小姑娘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看着给吧。”王不倦说。

  半小时后,他们在北站停下车,等女生下车后,陈楷文忐忑不安地问道:“我们这是拉黑车啊?”

  王不倦解释道:“拉车的钱可以抵一部分油费嘛。”

  陈楷文说:“要是被抓到了咋整?”

  王不倦又说:“你别怕,不违法的,我来注册一个网约车司机账号。”

  他随后摘下太阳眼镜,举起手机,不停地点着那些按钮。

  陈楷文从侧面看到王不倦的脸,发现他的右耳形状有些歪,头发倒是修剪得很整齐。

  “好了,注册成功了,等着接单吧。”王不倦得意地扬了扬手机。

  他们按照导航,把车开到孤儿院的门口,王不倦有些惊讶,这个地方就是他妈工作了将近三十年的单位,他有些日子没来了,外墙被修整一番,变得焕然一新,前面的地砖也换了,不会一踩就溅一身的水。

  王不倦让陈楷文带上单反相机,方便待会记录,接着轻车熟路地领着他,到保安室登记。

  “怎么样,有记忆吗?”王不倦指指院子里那些蹲在沙坑里的小孩说,“没准你小时候就在这里挖过沙子呢。”

  “没记忆。”陈楷文眉间皱起,他在认真地搜寻记忆。

  “一点都没?”王不倦继续锲而不舍地问道。

  “反正对这里没有一点记忆。印象最深的是一栋老楼,在楼下,那里好像有一个喷泉花坛,有时喷泉上方会因为阳光的照射而映出一道彩虹,小小的,很好看。”陈楷文望着那群小孩说道。

  “那是这栋楼吗?”王不倦指了指眼前的四层小楼。

  “不是。”陈楷文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他后背挺直,笔直地穿过小径,朝那栋小楼走去。

  院子中央长着一棵大榕树,没有风,树叶静静地垂向地面,一只大黄猫蹲在树下,正眯着眼睛乘凉。

  大白天的阳光有些刺眼,王不倦眯了眯眼睛,再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走向办公室,他推开了门。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正坐在电脑前,不停敲打着键盘,她身穿蓝色的工作服,足蹬黑色布鞋,剪着一头短发,看起来十分随和。

  “妈,我来看你了。”王不倦跳到办公桌前面的空地上。

  “啊……你不是去拍纪录片了吗?”李淑珍抬起头惊讶地问道。

  “我……顺道采风。”王不倦嬉皮笑脸地说道,指了指陈楷文说,“妈,这是我好哥们儿,找你有件事。”

  “阿姨好,这是我的资料。”陈楷文走上前,打开文件袋,取出自己的领养证,把它推到李淑珍面前。

  她很重视地拿起来看了看,突然说道:“我记得你的名字。”李淑珍静静地看着陈楷文,嘴角浮出一抹慈祥的笑意。

  “您还记得我?怎么可能呢?”陈楷文出于好奇心问道。

  “你大概没想到吧。”李淑珍微微一笑说道,“因为你留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了。”

  “听起来是不好的印象啊。”王不倦插话道。

  李淑珍轻轻地摇头说:“你被送到孤儿院以后,就没怎么说话,像一只蝴蝶一样,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里,任何外界的声响都传不进你的世界。别的小孩一找你说话,你就朝他们吐口水,还朝我也吐过口水。”

  “啊?我这么讨厌啊,我都忘记了。”陈楷文尴尬一笑。

  李淑珍继续说道:“对了,你离开孤儿院那天,抱着外面的那棵大榕树,死活不松手,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你的手指头掰开。”

  “看不出来,小时候的你有点脾气啊。”王不倦感慨道。

  “小伙子,你找我是为了寻找身世吗?”李淑珍扶了扶眼镜问道。

  “嗯……我想知道,我的父母为什么不要我了。”陈楷文注视着李淑珍的眼睛说。

  “这个我可能没办法告诉你。”李淑珍一口说道,“因为把你送到这里的,并不是你的父母。”

  “那是谁?”

  “一个男人,是一个医院的司机,好像叫张发财。”

  “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访问记录上有,但我今天可能没时间帮你找了。”李淑珍瞟了一眼手表,“我还有点事。”

  “我可以自己找找看吗?”陈楷文急切地问道。

  “当然可以,那只是访问记录而已。”李淑珍坦率地说道,接着指了指身后那一柜子的资料,“都在里面了,慢慢找。”

  “谢谢你,阿姨。”陈楷文说。

  “你不必有任何担心,慢慢找。”李淑珍的眼里浮出温暖的光芒,她站起身,把手轻轻地搭在陈楷文的肩上,然后拿起挎包,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陈楷文盯着李淑珍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他考虑一会儿,郑重地对王不倦问道:“其实有件事我挺想问你的。”

      “啥事?”王不倦把手上把弄的一个雄鹰摆件放回到办公桌上,接着神秘兮兮地凑到陈楷文面前,嘿嘿地笑着说,“你不会要向我表白吧?我可不喜欢男的呀。”

      “想什么呀,不是。”陈楷文松一口气,说,“是关于你和你母亲的。”

      “怎么了?”王不倦眉毛一抬,坐回到对面的椅子上。

      “感觉你们有点疏远。”

      “哦,怎么看出来的?”

      “给你看照片的时候,还有刚才在办公室这里。”

      “我懂你的意思。”王不倦想了想,将双手交叉放到脑后,说出一句词不达意的话,“因为一个人的精力有限。”

      陈楷文有些不明白他的话,问他:“你是指阿姨?”

      “对的,在我满三岁的时候,我妈就把全部时间和精力都给了这里的小孩,把我则送去了寄宿幼儿园,后面就是寄宿小学和中学。”王不倦像个小学生那样端坐在椅子上,眼神变得无动于衷,他慢慢地说道,“你能想象吗,我的童年以及少年时光,基本上都是在学校度过的,自己洗袜子,自己铺床单,自己打理一切琐事。所以我说,我的童年没有什么值得记录的,况且有些事,没有必要去追忆了,越模糊越好。”

      陈楷文神情专注地盯着王不倦,轻轻地说:“这些年,你辛苦了。”

  “哎,两个大男人谈这些太矫情了,别谈我了,对了,这么多资料,你能找到吗?”王不倦摆摆手,盯着那排柜子,脸上旋即恢复了笑嘻嘻的神色。

  “领养证上注明我是2005年6月份被领养的,我想,只要搜寻2005年和2004年这两年的记录,应该就可以找到他的联系方式了。”陈楷文慢吞吞地说。

  陈楷文把凳子放在柜子下面,脱了鞋踩上去,他透过柜子的玻璃,很快,他就找到了那两册厚厚的本子,淡蓝色的封面,微微泛黄的纸张。

  他把它们取下来,尘封已久的气息涌进肺里,他轻轻咳嗽一声,然后把它们摊在桌上,拉来一张凳子坐下,慢慢地翻找着。

  从办公室门口路过的人不多,周围一片寂静,陈楷文摁着纸张,把那些陌生的记录一行一行地看下去,腋下开始出汗,胸口生出一种压迫感。

  “要我帮忙吗?”王不倦开口问道。

  “不用,我自己来吧。”陈楷文说完,再度沉默地翻动着书页。

  当陈楷文查阅资料的时候,王不倦举着单反相机四处拍拍。

  “你对拍纪录片感兴趣吗?”陈楷文突然抬起头问道。

  “也不是,随便拍一拍。”王不倦干脆地说道。

  “挺好的。”陈楷文说。

  王不倦透过窗户拍着外面荡秋千的小孩,然后头也不回地问道:“对了,你当初怎么想报编导系的呀?”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陈楷文想了一下,接着严肃而认真地答道,“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想用视频记录下一些重要的事情吧。”

  “真巧,我也是这么想的。”王不倦回头笑了笑。

  “我找到了,有个电话号码,不知道现在能不能打通。”陈楷文掏出手机,记录下那串数字,接着拨打过去,听到肯定的回复后,他似乎才放下心。

  “怎么样?”王不倦问。

  “找到了,他说还记得当年那件事,他现在在峰山市的,让我们到了再联系他。”陈楷文说。

  “峰山市有点远了,可能要开两天的车。”

  “我们一起去吧。”

  “行。”

  3

  两人交换着开车,开出一百来公里,觉得实在有些累了,就在一个休息站旁边停下,打算在那里过夜。

  车里实在太热,两人又舍不得开空调,索性下车扎起了帐篷,又折腾老半天,才扎起一个稍微像样点的帐篷,王不倦忍不住笑起来。

  “傻笑什么?”陈楷文哼了一声。

  “真的像个绝无仅有的狗窝。”王不倦解释道。

  “这一点我承认,别挑剔了,有得住就行了吧。”陈楷文也展颜一笑,他脱掉了短袖,钻进帐篷,打算赤身躺下。

  王不倦也钻进帐篷,他猛地发现,一道长长的疤痕出现在陈楷文的右腹部,他一惊,但努力不让惊愕表露在脸上。

  隔了一会儿,王不倦实在睡不着,他谨慎地问道:“你肚子上怎么有条疤痕呢?”

  陈楷文沉默片刻说:“我妈说的,我以前做了个小手术。”。

  王不倦又侧身问:“阑尾手术吗?”

  陈楷文犹豫了一下,老实地说:“我也不清楚,应该不是吧,阑尾手术没这么长的疤痕。”

  “哦。”王不倦找来一张硬纸,扇了扇风,试图让自己凉快一点。在无尽的黑暗中,他想起了与陈楷文相识的过程,是在两年前,新入学的他们一起报了游泳社,后来交谈中才发现,还是同一个专业的,后面不知是什么缘故,两人就渐渐走近了。

  陈楷文背对着他,后背像岩石一样,似乎没有温度,王不倦问:“睡着了吗?”

  “没呢,太热了,睡不着。”陈楷文将身体平躺过来,闪亮的眼睛盯着帐篷顶部,他说,“我刚才又想起了一些记忆来。”

  “是什么呢?”王不倦问。

  “记忆中,有个男人斜坐在阳台上,没说话,他在吹笛子,笛子的声音很轻柔,像在风里飘扬的纱。”陈楷文仿佛在自言自语。

  “那个男人是你父亲吗?”王不倦问道。

  “后来他拿笛子的一头,另一头在我手上,他拉着我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几步就塞给我一小片奶糖,奶糖很甜,我很快就吃完了,就这样,我学会了走路。”陈楷文似乎并不觉得有多开心。

  “能记起一些就挺好了。”王不倦安慰道。

  “可我一直回想不起他的脸,如果能有一张照片,就好了。”陈楷文缓过神来,长叹一声。

  “慢慢来吧,有些记忆就像胆怯的小兽一样,深深地隐藏在你的大脑里,不会那么轻易暴露的。”王不倦说。

  “我懂。不过,我觉得有点对不起我的养父母,自从我发现我是领养的以后,总感觉我与他们中间有条隔阂,幸运的是,后来这条隔阂被消除了。”陈楷文平静地解释道,“因为我妈告诉我,我不是怀在她的肚子里,而是怀在她的心里。”

  这时,夏天的风呼啸着从无遮无拦的门口穿过,帐篷像船帆般膨胀起来,在重重围绕的凉爽之中,他们终于睡着了。

  经过两天的奔波,车门开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王不倦踹了它两脚,这才安静下来。

  在路上,他们拉了七八趟顺风车,顺便赚了一点油钱。陈楷文眺望着窗外的风景,层峦起伏的群山慢慢变成了平原,他们来到了一座彻头彻尾的海边城市。

  两人停车的地方,是一个叫“三道湾”的车站,身后就是一个建材市场。

  他们按照指示走到负一楼,通道两旁摆满了木板和各式各样的二手家具,里面充斥着各种奇怪的味道,他们在一个卖地砖的门面前停下,

  “是这里吗?”王不倦问。

  “应该是的。”陈楷文再看了看手机上标注的地址。

  “你们买地砖吗?”一个提着保温瓶,穿着白色褂子的中年男人从他们身后窜出来,他面容发红,国字脸,有一双漆黑的浓眉。

  “不……我们找张发财。”陈楷文简短地说道。

  “哦,你就是那个孤儿院的小孩?”男人绕过他们,把保温瓶放在了门口的地上,他笑着说,“我当初把你送过去的时候,你还没桌子高呢。”

  陈楷文点点头,说:“叔,我这次来找你,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见过我的亲生父母?”

  “当然……没见过呀!”张发财用铿锵有力的声音说道,“哪家的父母会让孩子去孤儿院呢?”

  陈楷文面露难色,小声说道:“我只是猜测,可能当初他们有难处,就……不要我了。”

  “傻小子啊。”张发财猛地灌下一口茶水,陷入久远的回忆里,最后感叹两声说,“那时候,你做了手术,在医院里待了一个月了,结果你的父母一直没出面,医院报了警,也没找到你父母。当时我在医院里工作,当救护车司机,医院就委托我,把你送到孤儿院里。”

  “叔,你还记得是哪家医院吗?”陈楷文试探性地问道。

  “你想去找你父母的联系方式?”张发财似乎读出了陈楷文的心思,他说,“没办法的,当时警察通过留下来的联系电话和地址,都没找到你父母,从我的角度来说,你现在去,也是白费功夫。”

  “我……就想去看看。”陈楷文应道。

  “行吧。”张发财从柜子里掏出纸和笔,写下一个地址,峰山市第二人民医院,还有一串电话号码。

  他把纸递给陈楷文,说:“这个号码,是孙霞护士的,当初就是她帮着办理了出院手续,再把你交到我手上的。也许她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事情吧,你可以找她问问。”

  “叔,太感谢了。”陈楷文接过纸张,感激地说道。

  “我不敢打包票哈,不清楚她现在是不是还在医院上班。”张发财摆摆手,开始招呼来买地砖的客人了。

  陈楷文走到门口,拨打了纸上的那个号码,电话通了,他缓缓呼了一口气,问道:“请问您是孙护士吗?”

  对面那人似乎十分疲惫,缓慢地回答道:“是的,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问问一件十五年前的事……”陈楷文说完,默默地等待着下面的话。

  “我对你的情况有大致的了解,但说起来话就长了,你来医院吧。”孙护士答道。

  4

  两人来到医院的住院部,刚出电梯,就见到一个头缠绷带的老爷子在骂人,他想抽烟,被一个年轻护士制止,他骂道:“你算老几啊?还不让抽烟,不让抽,我就打你。”

  然后老爷子伸出拐杖试图打护士,但被另一位中年护士拦住了,她退后几步,后背抵住了墙壁,马上严厉地说道:“你再这样,我就叫保安了。”

  老爷子一下子泄了气,瘪嘴说道:“好好好,我出去抽该行了吧。”

  等老爷子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走出去以后,那位中年护士才松口气,缓慢地滑到地上,缓了一阵儿。

  “护士长,你没事吧?”一个小护士赶紧走上前,把她搀扶起来问道。

  “没事,你们先去忙吧。”护士长叹口气,轻轻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等年轻护士离开后,陈楷文走上前问道:“请问孙霞护士在这个科室吗?”

  “我是。”那位护士长轻声应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向您打听一些关于我父母的事。”陈楷文说。

  “哦,我明白了,你们跟我来吧。”孙霞把他们带到休息室,她坐在对面,仔细打量着两人的脸。

  她沉默了一会儿,对陈楷文说:“你就是小乔吧?”

  “嗯。”陈楷文点点头说,“领养证上,我的姓氏是乔,后面改姓了。”

  “那也好,重新开始。”孙霞用平静的声音说,“你的养父母对你还好吗?”

  “很好。”陈楷文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孙阿姨,我跨越一千多公里来到这座城市,就是想找到一个答案。”

  “问题是什么呢?”孙霞简洁地问道。

  “孙阿姨,我爸妈当初是把我遗弃在医院里的吗?”

  “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

  “这……你还记得你父母的样子吗?”

  “不记得了,五岁以前发生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但来到这儿,让我想起了消毒水的味道。”

  “我明白了。”孙霞说,“人人都夸你成熟,但只有你知道,童年失去了,并且再也找不回来了。”

  “是的,我很痛苦,好像是一个没有根的人。”

  “乔钟山。”孙霞说,“这就是你父亲的名字,也许就是你要找的‘根’。”

  “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呢?”陈楷文激动地问道。

  “其实,我是你的邻居,你还记得吗,我们一起住在一栋老楼里,楼下有喷泉,不过现在看不见了,那栋楼应该早就被拆迁了。”孙霞说。

  “我记得。”陈楷文劈头就问,“孙阿姨,您还记得我父母的哪些事呢?”

  “你父母是在一个乐团里工作的,你母亲叫陶丽,是小提琴手;父亲叫乔钟山,是长笛手,他们很恩爱。”孙霞温柔地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腹部应该还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是五岁的时候,做肾母细胞瘤切除术后留下的。”

  “对,是有这么一道疤痕。”说完,陈楷文屏住呼吸,隔着衣服摸了摸腹部。

  “下面的话有些沉重,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了,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接受真相。”孙霞严肃而认真地说道。

  “您继续说吧,我能承受得住。”陈楷文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那好吧……做完手术的第三天,你母亲在来医院的路上出车祸了,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人没救回来,你父亲因此疯掉了,被送到精神病院里,后面几年逃出去了,谁也没见到他。你一直留在医院里,等待伤口长好,后面经过一番周折,也找不到相关的亲戚,医院只好把你送到孤儿院了。”孙霞一口气说完,随后紧张地注视着陈楷文。

  陈楷文眼睛里的光暗下去了,他带着哭腔问道:“阿姨,你不会在骗我吧?”

  “孩子,我多想骗骗你,可这就是答案了。”孙霞脸上露出怜惜的神色。

  是的,这就是答案了。

  此刻,天花板变得无比高,墙壁也退回到遥远的地方,陈楷文大脑一片空白,他麻木地站起来,告别了孙护士,迈着滞涩的脚步走出休息室。

  当他们走出医院时,已经临近中午了,陈楷文接到一个电话,走到一角说起来,王不倦蹲在一旁等着,静静地看着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家属。

  “咋了?”王不倦问。

  陈楷文缓缓放下电话说:“警局说,他们找到了我的亲生父亲,我的DNA与他匹配上了。”

  “太好了,这是高兴的事啊!”王不倦刚说完,接着就充满疑惑地望向陈楷文说,“可你的表情咋有些悲伤呢?”

  “他们说,他在殡仪馆的。”只那么一瞬间,陈楷文的眼睛里就覆上了一层浓厚的忧伤。

  “啊……这……”王不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陈楷文也沉默着,他希望这只是一个诈骗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只是和他开了个玩笑,但当他们按照地址开车来到郊区的殡仪馆门口前,所有的幻想已然破灭。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社工,三十多岁的样子,她领着他们来到一个冰凉的房间,遗体就存在冰柜之中。

  她说:“我们是在一个快要拆迁的老房子里找到他的,他坐在椅子上,头朝天,实在找不到家人,我们就报了警。”

  陈楷文咳嗽两声说:“辛苦了。”

  社工开门见山地问:“你要看看吗?”

  陈楷文陷入沉思,他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着,他从没想过,是在这种场合下与父亲见面,他犹豫着,不敢回答。

  “我来帮你看看吧。”王不倦拍了拍陈楷文的肩膀。

  社工弯下腰拉开冰柜,滚轮发出沙沙的声音,随后王不倦凑到冰柜前面,耐心地观察着。

  几秒过后,王不倦说:“没事的,还好。”

  陈楷文顿了一下,他回头,一眼瞥见了那个陌生的老人,所有的不幸都刻在老人沧桑的脸上,陈楷文不忍心再看第二眼,立马走出房间。

  社工接着带他们走进另一间屋子里,里面的架子上摆满了纸盒子,社工取下一个盒子,说:“警察帮忙搜了一下身,搜出一个皮夹子,里面一毛钱也没有,只有身份证,还有一张照片。”

  社工把那张泛黄的照片递给陈楷文,他接过来看了看,上面是一个小男孩,正站在一个喷泉上笑。

  “还有这个。”社工又从盒子里取出一只透明袋子,里面装着一支竹笛,陈楷文也收下了。

  停放费和火化费加起来要一千来块,陈楷文身上只有七百块,剩下的三百块,王不倦用跑顺风车的钱垫上了。

  次日上午,遗体被推进焚化炉,直到最后一刻,陈楷文依旧不敢看第二眼,这就是告别了,他想。

  等完成一切手续以后,他们抱着一个罐子走出殡仪馆,外面的阳光依旧刺眼,路边的馄饨八块钱一份,他们点了两碗,没过几分钟,馄饨端上来了,装在一个白瓷碗里,还冒着热气,陈楷文加了两勺辣椒油进去。

  吃着吃着,一股悲凉袭来,陈楷文的眼眶变得湿润,他抬起头说:“辣椒太辣了。”

  王不倦把一盒纸巾递到他面前,说:“我知道。”

  这时,一群小孩子抱着冲浪板从馄饨店前经过,王不倦站了起来,把视线投向那群小孩的背影,他盯着他们看了片刻,回头对陈楷文说:“咱们去海边吧。”

  他们站在码头上,把罐子里的白沙倾洒进大海,两人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都结束了吗?”王不倦问。

  “应该结束了吧。”陈楷文答。

  两人提着鞋子并肩踩在沙滩上,蓝色的衬衫随风扬起,两人比出来时,变得更黑更瘦,头发也变长了。

  他们把目光投向无边的大海,海浪汹涌,阳光灿烂,回去的路依旧长得没有尽头。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大二编导系男学生“陈楷文”一直没有五岁以前的记忆,大一的时候,他无意中发现自己是领养的,而对于右侧腹部的长疤痕,养母也轻描淡写地解释过去了。

      那个大二暑假,为了完成关于“童年”主题的拍摄作业,他的大学同学兼好友“王不倦”,陪着他一起踏上了寻找童年记忆的路。

      在路上,“陈楷文”逐渐意识到一点:当所有人都夸你成熟时,只有你知道,童年失去了,并且再也找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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