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夜了,也不见停。早上起来的时候,浓雾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对整座森林的合围,恍惚之间,我仿佛从一个梦踏进了另一个更深的梦,再也走不出来。雨声滴滴答答,落在不同的地方就是不同的鼓点,瓦片、稻场、田野各自沉默,闭着眼睛就能合奏出雨点奏鸣曲。多少年的合作,让它们的配合如此默契,宛如天籁。
雨也落在父亲的背篓和胶靴上。他带上斗笠,背上背篓,消失在浓雾里。他要去山外的镇上,卖掉他背篓里的棕,换回火柴、肥料、千辫莲的香烟、方格格的作业本。目送着他消失,我的心有些空落落的,又有些欣喜,对于今天要做什么,我有些茫然。怔了很久,我决定先去父亲最不让我去的河边,探一探险。
一下大雨,平时温顺的河水就变得暴躁且浑浊。它像是一个拽不住的孩子,堵着气往前奔去,不管不顾,有点像发起脾气时的我。我喜欢这样的河,总喜欢在它发脾气的时候去看看它。看它如何哭天抢地,如何带着惊人的怒气,把河畔试图挽留它的树枝、泥土一并带走,一不小心,连站在河边看热闹的我也试图一并带走。我站在河边,看得心惊肉跳。我小时候脾气很坏,母亲说我爱犯浑,这个浑应该就是现在河水这个样子吧?浑浊的浑。但是跟河比起来,我觉得我的脾气真的是好极了。他怎么那么大脾气啊,谁让它受这么大气啊,是它爸爸吗?我怔怔地,在河边呆了很久。
母亲最了解我,她知道我肯定会去河边。她一边在家里干活,一边留意我的动静,发现屋子太安静的时候,她就到河边来寻我。每次发现我在下雨天溜到河边,父亲总是会气势汹汹的揪住我耳朵,回家后就是一顿暴打。母亲不会,她会默默地陪我站一会儿,看一会儿河水,然后搂着我慢慢地慢慢地走回去。我从小不喜欢干农活,但我从来不拒绝帮母亲干活。她让我帮她择菜,让我帮她削土豆皮,我笨手笨脚却又煞有介事的认真干活,我心里清楚,母亲并没有想让我干多少活,她只是让我陪着她,安安静静的陪着她就好。她不说我也懂,这是我跟母亲之间的默契。在母亲面前我是那条平静的河,在父亲面前,我是那条犯浑的河。
我陪着母亲,但我心里却出神了。我心里想的竟然是父亲,我想象着这会儿他已经爬上了观音堂,他的双脚里全是泥水,汗水和雨水一起滴滴答答的往下落。我想象着这会儿他已经走进镇子,他的出现惊起了一阵狗叫。我想象着他买好了火柴,买好了肥料,买好了方格格的作业本。拿起作业本的他表情柔和了很多,没有骂我时那么凶狠了。
他出去了一天,就在我脑子里走了一天。我看到他站在山口,山谷的风吹起他的衣襟。暮色四合的时候,他从浓雾里走出来,昏暗的煤油灯,是他的指引。
许多年后我也像父亲一样出走,正月初几出发,过年回家。我长大了,父亲老了,我们的身份互换,换成了父亲想象我行走的样子。在电话里我告诉父亲,我今天在上海,我现在回北京了,我在云南,他就脑海里想象这些他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那些抽象的名词,因为我的抵达,变得具体了。就这样,我在父亲的脑海里行走了整整一年。
我曾经浑浊,那些雨水洗刷了我。我曾经在浓雾里走失,忘了自己是谁家的孩子,家里昏黄的煤油灯指引了我。不论怎样,我都记得回家的路,无论路有多远,雾有多大,我也会带上我的方格格作业本,我也会背上我的肥料,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