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次遇见他时,是在他儿子的满月宴席上。
隔着高朋满座的喧闹声,我依然能感受到那一汪清明里的眷恋,还有那种被命运捉弄的嘲讽。
听席间有一个不认识的阿姨说:“瞧,都说男人四十一枝花,你看他都四十三了,还能找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还能再得一个儿子,多好的福气。”
我默默地咀嚼着盘子中的菠菜,没什么味道。
旁边有认出我的人,则用力的给那位大嗓门的阿姨夹菜,劝她多吃酒菜,并说来年她也一定会有大孙子的。
我却望着面前的空杯子出神。
算上这个,这已经是他的第二个孩子了。
他经营一家超市,每天早出晚归。在镇子的快递开始兴起的时候,他的妻子和一个包工头好上了,把三岁的女儿留给了他,远走高飞。
他遇见我的时候,正赶上汶川大地震那一年,公司要去汶川进行救助活动,作为公司的会计,我一同随行。
他呢,则是因为前妻出走,人生进入低迷时期,出来走走,这一走就走到了汶川,来到了一家临时救助中心。
虽然他三十出头,是个离异的男子,而我已近二十八,正是风华正茂。但不知为何,见到他的第一面,就觉得会和他有故事发生。
“当然会有故事了,我们来自同一个省市,绕了一大圈,又在同一个地方相遇,”
知道这件事后他说,“这剧情简直就是现实版的韩剧嘛”。
于是,从简单的工作餐开始,等汶川救助活动结束时,我们就在一起了。
有人说,人活在世界上就是那个残缺的半圆,兜兜转转,一辈子都在找寻另外一个半圆。我只觉得,我们都找到了。
二
回来不久,我们就结婚了。
除了对他有过婚史,有一个孩子不满意外,家里人对他的人品、经济能力等方面都很满意,加上我坚持结婚,爸妈也就没什么意见了。
他的父母对我很满意,不管怎么说我自己有一份工作,不依靠别人,我可以养活自己。
过了两年的二人世界后,婆婆开始各种暗示,抱孙子的心思更加明显了。
对上婆婆那殷切的目光,我们不得不计划着再要个孩子。
毕竟前妻留给他的是个女儿。
当我一边数着自己的生理期,一边储备精力夜晚与他奋战到底,喜讯仍没有传来。
去了医院检查,是我的问题。
他没有埋怨,只是不厌其烦地陪伴我,安慰我说:家里已经有一个女儿了,真的没有孩子也没关系,不差孩子。回到家后,向家里人谎称是他的问题。从那以后,药都是我们在自己的房间里,他陪着我喝。
与公婆在一起住,总有瞒不住的时候,不到两个月,饶是我们隐瞒地再仔细,婆婆还是发现了。
知道真相以后,把我们埋怨了一通之后,婆婆就开始亲自给我煎药,补身体。
她也坚信,身体可以调理过来的。那一刻,我简直觉得这婆婆堪称是自己的亲妈。
给花辛勤浇水施肥,是为了有朝一日她能绽放花朵;给鸟为食,是为了每天早上他能为自己一展歌喉。
总之,无私地付出总是为了未来能得到回报。
可是两年了,我的肚子依然没有动静。
饶是婆婆再对我抱有希望,也在那数不尽的中药渣滓里消耗完了。
婆婆开始各种挑刺,找我的不是,矛盾不断升级后,性情暴烈的婆婆强烈地要求她儿子和我离婚。
他也劝过他母亲,劝诫无效之后,就和我搬出去住。
谁知道婆婆找上门,直接在出租房门口大闹,丢尽了我们的脸面,那段时间连上班都尽量被避开人。
我和婆婆之间的矛盾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因为生孩子了,而是水火不相容,势不两立了.
有时候连我自己都绝望了,别说是要孩子了,我和他的这段婚姻都要被他老妈毁了。
三
我们去问问老天爷吧,看到我这般沮丧,他说。
他带我去见的那个人,是镇子上有名的风水老先生,也是一名老中医。
至今我都记得,在那间昏暗的房子里,老中医是如何将我的情况一一说来,包括早年的那场经历。
尽管他吐字缓慢,谨慎用词,但我仍觉得自己被人脱光了衣服,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我曾被性侵过。这是永远绕不过去的话题。
让我如何再次向我最爱的人说那些陈年往事,年少无知的我被人强暴怀孕做引产,一个人在冰冷的病床上,死死地用被子堵住自己的嘴,拼命将那个已经成型的死胎从我的身体排出来。
排出来,我的罪恶就没有了,我的肮脏就没有了。
我还是那个明媚的女学生,冰清玉洁的美人。
老中医用悲悯地眼神看着我,不断地说“不是你的错。”
我泪流满面地跪在老中医的面前,像是死刑犯在行刑前忏悔。
当年的那一幕幕更像是汹涌的海水将我团团围住,扼住我的脖子不能呼吸。
我甚至怀疑那个已经被我亲手掩埋的死胎并没有从这个世界消失,他一直就在那个角落里呆着,用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破坏我再次怀孕的机会,只为了亲眼见证我不孕的痛苦,这样他就可以保持自己的唯一性,让我这一辈子都只能拥有他一个人。
此时,我既痛恨年轻的软弱无知,又庆幸当时他没有在场。
“你也是受害者,以当年的医疗水平,手术做的不干净,有遗留问题也是正常的”
老先生像是亲眼见过我的过去一般,将当年的情形客观的还原出来,这些事情只有我的母亲知道,外人一律不知。
原来人在做天在看,真的是有这个理的。这老先生就是代表天在看。
当年并不是我的过错,所以他答应替我掩埋这个陈年秘密。
又因为亲眼看着我俩伉俪情深,也不想让我们劳燕分飞,就为我们指明了一条新的出路。
“等,继续坚持等下去。按照命理推算,从今年算起三年后,你们必定有孩子”他目光沉着,直视着我说。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在场。我轻轻地垂下了头,闭上眼睛。
“眼下一个月都已坚持不下去了,三年谈何容易?”他颓败地说道。
“那你们就去外省生活,躲上你妈三年。总之,熬过这三年,你们那一年就一定会有孩子”老中医继续说。
那一晚,我们没有回家,在一家酒店房间里热情地相拥,像新婚时那样热烈地回应对方。我们都明白,老先生的话可能是对的,但我们都等不起那三年。
我们真的累了。
四
一周后,婆婆以割腕自杀的方式,成功地把我爸妈也拉入了阵营,我和他正式分开。
除了履行离婚协议书上规定的条款外,私底下他把他近年来的全部积蓄都给我。我拒绝了。失去了他,要这些身外之物又有什么意义?
“拿着,听话”“你拿着,一定要拿着”他反复地说着短句子,哽咽地喉咙让他无法完成一个长句子。我很惊讶,在一起生活这么久,从未见过他的泪水竟然有这么多。
看到金钱的数额后,忽然就记起他曾和我老爸说的话,当初为了让老爸安心,他曾说无论什么原因都不会和我离婚,如果真的要离无论什么原因,他都会净身出户。
当初他是那么说的,现在他也是这么做的。
我知道那天他后面还有话没有说完:
拿着这些钱,以后即便因为不能生养,不再嫁人,自己一个人的生活也能过得舒适点;拿着这些钱,至少后半辈子,也有些家底,不至于孤苦伶仃;拿着这些钱,你就可以出去旅游,去看我们还未曾去过的地方...........
我们在一起也不过四年,也就是1460天,35040天,在遇到他之前,我生活的很好;没有了他,以后我也会很好的。不是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那么现在我也一定能够过回以前的日子。
那些钱我没有动,通过其他方式我还给了他。这件事,他没错,世事如此而已。
只是为何我在爬完那么多山,跑完那么多步,走完那么多地方,皮肤变黑了,身体比以前瘦了,对人都已能谈笑,我的心里还是向撕一个大洞那般,空落落的,风呼呼的。
有时候在超市挑东西时,我还是会习惯性地向后一问“你觉得这个如何?”“我们买这个怎么样?”,
没有等来想要的答案,只有沉默。沉默之后,是我的自问自答:“那就这个吧”。
我开始走遍镇子上每一个寺庙,虔诚地跪在佛祖面前,祈求那个已成型的死胎能再次投胎做人,不要在逗留人间;也祈求他能忘记我,再次与善良的女子喜结连理;甚至祈求我们的生命里会有那么一天,上无父母压力,下无儿女反对,我们的命运能够重新相连.........
香烟袅袅中,佛祖依然微笑,不语。
有次正上香,听到一位老母亲对着年轻的女儿说:佛祖也很忙的,求的太多,佛祖也忙不过来的。
年轻的女儿撇撇嘴不以为意,我却突然顿悟,可能就是自己求的太多,所以心里还是这般汹涌澎湃。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香慢慢燃着,散发出好闻的味道。
跪下来参拜的时候,之前心里乱如麻线的思绪都被清空了,就只剩下一个念想:忘记过去,重新来过。
五
我重回单身生活,身上多了两个标签:不能生养、离异。
即便是这样,好心的七大姑八大姨也仍好心给我张罗再婚。
每一个已婚的人,内心都怀有一份崇高的社会责任感和人道主义,不想看着任何一个人落单,婚姻应该是每一个人该有的正常生活。
对方比我大13岁,离异时身边有一个儿子,现在早已自立门户了。除却年龄有些大,他的各项条件都让人满意,关键是不嫌弃我不能生养。于是父母撮合,亲友支持,我再次步入婚姻的殿堂。
婚后慢慢发现,我们其实有很多的共同兴趣爱好,这给我们的婚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因为这,他对我比婚前更好,和他在一起从不用担心家里的煤气完了,水电费忘记交了,甚至爸妈的养老保险都会不让你操心分毫,家里的卫生间永远是干净的,偶尔有脏衣服堆积,但过一个周末基本上你也就看不见了。
见过他的人都说,你真有眼光,竟能遇上这样的好男人。
其实我知道他们是想说:你不能生养,还离过一次婚,都能遇上这样的好男人,比那些第一次嫁人的黄花闺女都幸运。
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我能感受到这段婚姻就像是床上正盖着的华丽缎被面,上面花团锦簇,鸟语花香,但在阳光底下仍是少了些生气,让你无法集中注意力真正地融于这个华美的世界里。
他对我的好更像是兄长、父亲,唯独不像情人、爱人。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到底少了一份激情和心动。
六
两年后,身上的标签被撕下一张:我怀孕了。
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从惊到喜,再到狂喜,尤其是我丈夫。
本以为我是不孕的,所以每次的水乳交融结合都没有做保护措施。两年了,居然怀上了。医生说,这两年身体保养得好,所以受孕的几率提高了。
做产检时,他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我能感受到我丈夫的手在不住的颤动。中年得子,到底还是人生一大喜事。
我望着医院的天花板,耳边却响起一个声音:“坚持,在坚持两年,第三年你们绝对会有孩子。”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间昏暗的小屋子,我和他坐在沙发上,听老先生嘴巴一张一合地说这些话。
婆婆的专横霸道,生生碾碎了这一可能性。
如果真的再等两年,或许会真的有属于我俩的好日子。只是现在想来,都已经毫无意义了。
现在想来或许我们实在是没有缘分,想要孩子的时候,怎么也怀不上;没想过要孩子的时候,他自己就来了。
这一年,他有了一个儿子,我有了一个女儿,刚好就是老先生说的第三年。
唯独没一个是我和他的孩子。
这两个小生命,就像是命运和我俩开的一个玩笑,人生漫漫路上,我们的命运再也没有任何相连的可能了。
遇见他之前,我曾经受到的伤害,让我一度自闭、麻木,靠着遗忘,开始新的生活;
遇见他后,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向我张开手臂,拥抱着我,不会介意我的过往;
失去他后,虽有体贴稳中的丈夫陪伴左右,但终究是繁华落尽,一地悲凉。
或许,我们的结局早已经是注定的。
那一场措不及防的性侵,早已经在我心中种下了悲观的种子,看不见世界的阳光。
还好遇见了他,是他让我重新拥抱世界。
从汶川相遇的那一刻开始,我把生命中所有的激情和心动都给了他;从分开的那一刻开始,我对生活的所有憧憬和眷恋,也都成了过去式。
原以为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缺圆,造化弄人,我们终究还是走散了。
今后,陪伴他的将是那个年轻的妻子,陪伴我的是年长的丈夫,他们才算是我们各自要找的那两个缺圆。
摸着产检的单子,我无声的笑了。
经历了人生的曲折蜿蜒,还有什么是看不破的呢。
我要平安地把这个迟来的孩子生下来,要让她受最好的教育,避免我曾经的遭遇,不会经受外界的恶意伤害,永远生活在阳光底下。
生活还得继续,不管以后命运还会跟我开什么样的玩笑,我都得向前看,因为我不再是一个人生活了。
性侵之后,我还是要向阳而生,继续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