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偶然,看见老家旁那堵颓墙缝里有一条糟朽篾条,篾条上兀自挂一盏马灯。马灯锈迹斑斑,早失去了最后一丝精气神,高度估摸约一搾半,早没了圆肚玻璃罩子,叉形撑灯铁丝瘦骨嶙峋,甚至已经被铁锈吃断了!只是顶端提手还兀自倔强地履行它的使命。
马灯颤巍巍悬挂在土墙壁上,苟延残喘都算不上,眼光也很难注视到。铁丝架上飘舞一缕倔强蛛丝,糊着灰土,竟不扯断,也不知是哪代蜘蛛的杰作!
瘦马灯,颓废墙,灰蛛丝,似乎是勾起满满回忆的宿命话题,不能或忘,也没法忘却。
一
七十年代初的农村,“电”之为物还在农人字典里呼呼沉睡,很抽象,并未光临入户,人们基本上没法想象电灯为何物。每户人家屈服在灰色生活面前,只有唯唯诺诺的份,与夜幕抗争之物惟煤油灯而已。点油灯之前,也得先燃一阵明子火作为序幕。大人们说先用明子火熏熏蚊子吧,还能熏板壁,熏木梁子,以防虫蛀木头料子。等明子火燃完了,再点煤油灯也不迟。
用明子烟熏蚊子,防虫蛀木头的说法明显是一种无奈托词,柴禾倒是方便捣鼓,灯肚里的煤油却得省着点用才是关键!
终于轮到点灯了,这道程序仍然得由大人来做:他们持还未燃尽的明子火来点灯,这样能省一根火柴呢,即使用火柴点灯也是尽可能一根完事。煤油灯芯是几根粗棉线裹成的,弯弯扭扭盘曲于灯肚内。灯嘴出头的棉线可不能太粗了,亮着就行,否则费油。
至于油灯,主要是两种,屋里用的和屋外用的。屋外用的即是马灯,可以防风,也得节省用;屋内照明的名堂就多了,铁皮灯从供销社买来,高高的灯体,灯座下有一个调灯焰的扭子,光线太暗,可以调大一些,屋内就更亮堂了。这种油灯颇显档次,神神气气的,但也只是亲戚来了摆摆样子,或者重大节庆时日用用。
其余大都是自制的:比如墨水瓶盖上钻一个孔,露出灯芯就行,若是担心火焰烧到塑料瓶盖,剪一片废铁皮垫上去,就可以隔火了。或者吧,输液瓶也能用做煤油灯,再不济也可以用上破损碗钵。
至今依然觉得那时的生活光景,家家都能物尽其用,人人都是过日子的好手。
灯焰一豆,影影绰绰,身影在墙壁上面晃来晃去。
隔壁邻舍分外团结和睦,村里孩儿们就经常互相蹭灯,一来可以为家里省点灯油,二来可以互相玩闹戏耍一把。在大人的注视下,几个脑瓜围聚于灯焰四周,得先互相监督,专心埋头写作业,或者咿咿呀呀朗读老师交代要背的课文。次日上课交不了作业,背不上来课文,要被留下来继续完成,很丢脸的。
此时的一豆灯焰明显变大了,隐簇影子立时变小了:孩子们的眼睛保护,也是大人们必须关注的。
忽然丝丝作响,紧随发出一阵糊臭味,是头发被火烧到了!几个孩子内心一紧,触电般缩回身子,互相看看,嗤嗤地笑。
大人斥喝一声,继续俯身忙手上家什。
母亲搓完第二天准备打草席的梭草绳,然后眯缝眼睛,从线板上扯断一节棉线,浸了酒,开始穿针引线,而后灯火烧了烧缝衣针,她要为父亲做一台寻常“手术”。
父亲脚跟早已皲裂几道口子,已经渗出了血迹,他眉头紧锁,却仍不吭一声,任由母亲缝裂口。母亲时不时轻言一声:老头,刺痛了吗?要不擦点凡士林得了。父亲无事一般:还是缝裂口得了,这样好得快一些。
母亲当“医生”为父亲做“手术”之举,令我们目瞪口呆。父亲一直像一头老水牛,白天干农活,不肯歇会,惟有晚上才稍有空,趁这当儿,得赶紧抓紧时间缝脚跟裂口,再擦些凡士林。父亲对母亲说,睡上一觉,明天脚后跟裂口就好多了,也不浪费凡士林,还不耽误干活计。快开春了,生产队催犁田催得紧着呢。
母亲后来总结了一条生活经验,对付脚后跟炸裂,凡士林顶好!
二
贫乏的生活总能令头脑格外积极,煤油的冲鼻气味总能令人们充满奇思妙想。
除了单纯屋内照明,煤油灯还能不能发挥点其他功能呢?
当然能!
前文提到的马灯就是极好的生活道具。哥哥们稍大一些,差不多可以算得上家庭劳力了,他们也想为家里贡献点啥,决不想只当吃饭的主。
早在傍晚时分,哥哥们已经挖来了几瓢曲蟮,干松毛也已早早备好。一阵青烟飘过屋檐,曲蟮一阵阵挣扎,消停了活跃劲,空气里弥漫着奇异的腥香味儿。
烧熟的曲蟮被分成若干等份,塞入须笼(一种渔具,头尖身子粗,鱼能入不能出)。待天黑定,哥哥们担上扁担,扁担头挂上马灯,顺弯弯曲曲草埂直朝远方田野走去。马灯亮光越移越远,直至不见,它即将去完成一个家庭使命。
夜露很重,哥哥们置须笼于田埂脚泥田里,须笼横放,上方压实泥土,但必须露出水两寸才行。约摸一个时辰,方才结束,而后蹲坐在田埂上打盹,以防须笼被偷。
那时的鱼虾特别多,曲蟮的味儿对黄鳝是不可抗拒的吸引,这个吸引却是致命的。黄鳝饥肠辘辘,纷纷出穴寻虫觅食,嗅到曲蟮异香,急不可耐钻入须笼,却再也出不来。原来须笼露出两寸是让黄鳝有空气吸入,否则就闷死了。
马灯火焰一抖一抖的,似乎也在庆功。
东方山巅还黑漆漆一片,马灯之光就从远边田野回家来了。每个须笼不负众望,扭开笼口,黄鳝一股脑儿哈拉倒出来,在家里那口大瓦盆里啪啪扭跳作响,一支烟的功夫,整个瓦盆满满一盆黄鳝!其他马鱼儿、螃蟹也纷纷出笼,它们也即将成为赶集买主的青睐对象。
卖鱼得了毛钱,买煤油就相对轻松了,家里的光亮渐渐充足起来。油灯把整家人团聚在一起,牵引着吃饭嘴巴在生活道路上兼程前行。
哥哥们持马灯捕捉黄鳝的事儿,生产队开始是不同意的,说是搞资本主义那一套,后来随国家政策放宽松,村主任的“教育大会”也就偃旗息鼓了。
几毛一斤的黄鳝,终于攒到一定数额,可以爽快地鸟枪换炮了。父亲意气风发,从供销社买来一盏汽灯交给哥哥们使用。汽灯体型比马灯大多了,周身是玻璃罩子,上顶有一个圆圆的罩帽,白亮白亮的,很是神气,除了能遮风挡雨,关键能聚光而且射程远。哥哥们迫不及待打足气,仍然把煤油灯芯点亮。一忽而间,汽灯开始嘘嘘作响,光芒亮如白昼,刺得睁不开眼,直射得巷子里的老鼠们东躲西藏。汽灯这可是个大稀罕物,功能强大,哥哥们夜晚捞鱼摸虾腰杆也挺直了许多。
母亲也挺满意,说有吃无吃,能亮亮的就好。
村里汽灯渐渐多了起来,它们尽情在夜晚的田埂子上表现。红白喜事,汽灯也极尽能事,亮到大半夜。
光明一直在召唤脚步,脚步一直在追随光明,大伙的眼神越来越明亮,心灯越来越亮堂。
三
电灯泡入驻各家各户之时,已经是七十年代中期的事,这是农村人的一件稀奇事。母亲说太仙了,一根瓜秧藤一般的电线头结个瓜一样的灯泡,竟然亮得叫人睡不着哩。夜晚的蜜蜂们应该归窝安眠了,却也因电灯光亮而分不清黑夜白天,嘤嘤围着灯光放肆盘旋,不肯离去。我们也好奇,该不会蜜蜂以为电灯是花朵在绽放吧?
油灯烟火气息总能唤起无尽记忆,油灯周围曾是故事的娓娓讲述,曾是勤勉不息的身影,曾是母亲为父亲做“手术”的台子,曾是母亲搓梭草纳鞋底的光景,曾是我们借助灯光投影手指上墙的美好时刻。
油灯终究完成光荣历史使命,母亲却不肯扔弃,她素来敝帚自珍,觉得扔了怪可惜的。她细心揩抹油灯身体,轻轻置入那只旧木箱内,放在墙角旮旯处保存,万一夜晚停电,油灯仍然能派上用场呢。用蜡烛?母亲说蜡烛不耐烧,先点完所剩煤油再说吧!再说,煤油味儿也不难闻!
我们已然处于黑夜即白天的绚丽时代。时光总是摧残记忆深处最锋利的武器,却未曾泯灭往昔黑夜的油灯记忆。
毕竟,早根植于内心深处的油灯之光,已然成为一种在不息流淌之中,去向往,去追寻的血液因子。
2021.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