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

                              1

昨晚骤雨,那时萧芒从窗户看出去,只见苍莽的山岭在夜色中泛出一片生机勃勃的玄铁色,缥缈的雾气当头,像一件轻薄的纱衣那样随风荡漾。如此水墨山色。萧芒想,这就是我家乡的样子。              我不拍照,我要用眼睛去记录,然后讲给冰河听。

始自相识之初共同构建的约定俗成的传统,萧芒与陈冰河的往来信件中三分笔力都留给了天空和山林,一句简单的问候,就要把你拉进一个无限清浅又浩渺的世界中去。年少时她们总能在寻常景物中看出很多的不同来,天空的惆怅和辽阔无时无刻不在应情应景,笔直削痩的树木自腰间抽出无数手臂摆出呐喊的样子,不远处的群山若隐若现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黄昏时分那呆呆的建筑群像极了某个时刻的沉浸在心事中的自己——那个时候她们还没有刻意强调自己的不同之处,就像现在她们百般提醒自己大家都是一样的。



                            2

是夜,萧芒坐在书桌前抱臂思索了一阵后感觉到了痛苦,近在眼前的纸笔真成了死物一般让人不想去触碰。它们不见得有多沉重,却加深了萧芒内心郁结的焦虑。纸笔能代言,可难受的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万事俱备东风已来,却无人下令开始。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萧芒嗅到了自己与冰河友情危机的味道。她不由得回头看了看来时路。

曾经萧陈无话不说,处处小心却又时时锋芒毕露,隐晦而明确。这个中曲折无法与外人道,大概就是在拼着我砍你一刀,你琢磨我一斧中建立起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信任无虞。谁能说那是毫不怜惜?可是谁让你遇上的是我,我比你更能看清你自己。互相雕琢着,于是铸成了今天二人的模样。昔日在朦胧中砍去的边角料舍就舍了罢,修去些枝丫也并未损其核心,无关痛痒。冰河,正因如此,所以当时才包容了彼此的冒犯吗?

而环视四周,这住了三年的房子自然是无比熟悉的,听闻所见无旧物,焉得不速老,可难道人再见熟悉的场景就能返老还童,感受到回归吗?在这里萧芒只觉得触摸到了自己的创伤。在远方听来的呼唤也许并不指向远方,而是来自故乡。回来吧,回来才能看出自己究竟哪里出了问题。萧芒想着自己可能存在的“问题”,终是拿起了笔。

却忍不住愤怒。

     


                            3

萧芒想,那份感情终究是淡了。如果它统共只有那么多,在时空的错落里搁置下一些,遗忘掉一些,又分给他事一些,异化了一些,那么还剩下个壳子也是多自然的事情啊。冰河如此,自己不也是如此吗?机运和缘分这些东西,虽由密密麻麻的人编织组成,但玄而未决,与其说它们是人事,倒不如归为天道。机关若可以算尽,那天道何在?可好巧不巧,陈冰河就是个机关算尽的人。她曾经对萧芒说,如果有一天她众叛亲离,那一定是她谋划已久。

受过教育的野心家和意识流者,要想在这世上好好活着,就须得既强大又软弱,非分外敏感的人所不能成。陈冰河纤细的神经从小到大受到的拉扯比旁人只多不少,这一点萧芒比她亲妈知道的还清楚。倘若一个人的灵魂堪称厚重,那一定是被带着诗意的痛苦反复敲打出来的。可在这昌明的太平盛世,似乎生活在和平中的人们都被强制着要幸福,否则你就是无病呻吟内心空虚。兵荒马乱存在于这一代刚刚成年的少年人的青春狂想中,夜色微芒时的躁动和慌张一旦悄无声息地隐匿于黑暗中,好像也就真正归于了沉寂和虚无。大时代到底没能忘了生活其下的这一层黎民,那些与战火中争命的人付出鲜血骨肉,而泡在和平中的孩子在喧闹的寂寥中献出了天真无邪。无数个日日夜夜,萧芒看到铁马踏过万重江山呼啸而来,可惜远在千里之外的冰河却没有一次入梦。萧芒每每托清风捎去安康和思念后都觉得自己历劫重生,想哭极了。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4

萧芒内心还有一个自己,那个小女孩紧紧抱着自我意识死不撒手,她一直冷冷地看着【现在】的萧芒。从前萧芒尚且感受不到这异样的视线,那是因为陈冰河素来在她身边如影随形,眼里带笑。我们全都需要有人注视我们,公众的目光,所爱之人的目光,这让我们感到心安(。那时她们相互扶持有所寄托,在彼此的世界里发着光。她们略过彩色的视框,却把天空下所有的奇思妙想都拿来分享,只用朴拙得近乎敷衍的字纸传递自心底开出的梦想和哀愁,结伴找古人喝酒、品茗、赏花去。绝望的分量与年龄无关,没有奋力挣扎过的人不会明白托付与接受间的真挚和郑重。那会是两人一生中的黄金时代吗?回忆惹人怜,陈冰河走后,萧芒便经常在与自己对话时感到胆战心惊。原来自己什么也没能忘记。

不过四五年光景,在学校里发酵出的感情终于也随着学校的更换而牵着丝各自飞向远方。萧芒像个老人一样捋过这段斑斓年华,仿佛头一次见识世界日新月异的变化,感到彻骨的震撼和心惊。太快了,真的太快了。电脑和智能手机铺天盖地而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互联网不经意间缀连起每一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质变悄然发生,使迟钝的人猝不及防。

不,萧芒并非迟钝,而是笨拙。思想上明白的事,身体却不一定能适应和接受。思想又那么快,所以萧芒始终活在梦一样的落差里,偏偏这又是现实。怀旧总想拉住人的脚步,萧芒悲哀地向前走,无可奈何。陈冰河照样写过,“我遗憾于我还有那么多好的东西来不及给人看,就要向前走了。”

可是没有人回头。



                          5

若回首向来萧瑟处,当真也无风雨也无晴吗?

最初的隐喻是萧芒一时兴起的孤绝。她在感情炽热的当头对陈冰河说,我们两个人就像石头和青苔,看似亲密无间,其实心不在一起。那个时候萧芒不悔恨过去,也不审视未来,不计后果,光明磊落。陈冰河大概也是如此,她说因为向死而生的姿态向来始自接受孤独,象征和隐喻遍地丛生。后来萧芒一直在想,直言不讳的两个人成为如今的莫逆之交,是否只是因为当时相遇时两人年纪都太小,还来不及细细品味那些话,就悉数吞进了肚子。游离的宝剑,缠绕而上的玫瑰,小狐狸,淋湿了的眼睛,同心结符号隐藏的秘密,多年后竟全部一语成谶。

而到底谁都不肯依靠外物。当时尚未分离的两个人曾多次探讨有关【独立】的事情,彼此作了很多极端冷酷的设想。各表一枝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因为但凡最登对,必定各精彩。就算流年不利,时运不济,本来就不在一条路上走的两个人终于行至岔路口,大约也会笑着道别并送上祝福。尚且并肩而行的时候,萧芒对陈于己总会说,我要清醒到死,绝不妥协。那真是一句可怕的咒语。

“萧,为什么你从来不祝福我?”

陈冰河如是问。



                            6

陈冰河其人,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她与萧芒的相知源于自己一封缥缈的信,信成,却不是要寄给任何人,所以开头没有称谓,落款不过是个随性起的名字。那夹在课本中的信无意间飘落在萧芒的座位上,哪想她拾得了这一页纸后从字迹中辨认出了主人,竟异想天开地同样用文字靠近自己。陈冰河本无心猎奇,接到这人递来的“回信”时只有小小的诧异。她也没有想到来来往往的信件后来会浇灌出如此那般璀璨的感情。

陈冰河对于萧芒给自己的评价也总感到诧异,何人配得上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世不可避,无人免俗。相较于自己,萧芒的交情一直超出乖学生的正常范围,但她从不试图把自己带进那个世界,她也总是那个倾诉衷肠的人。就像那天萧芒拒绝同行朋友邀请的理由是,“我不想带她去。”陈冰河大致猜到那些更为外向张扬的少年人的狂欢少不得烟酒,但这也无伤大雅,吵闹些罢了,萧芒则是兀自把这归为了乌烟瘴气。如果她只身一人,想来就会痛快赴约了吧。

而真正让陈冰河感觉到萧芒的真实,是翌日收到的那封信。萧芒在信里告诉自己她也抽烟,她写道,“我的手在发抖,用最大的力气向你坦白这个事实——”她一定很痛苦吧,这样剖析自己,陈冰河静静地想。

陈冰河不知道萧芒何时走进了她的生活,又是从何时起自己也纠缠其中。萧芒没有她自己想象中那么勇敢,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坚定,甚至经常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不然她看到几年前自己写下的“恍惚间觉得我们甘愿被束缚”时怎会如此诧异?这样一个清醒又糊涂的人,却让屡次让陈冰河感到生活的真实。萧芒总想找到让陈冰河像陈冰河的热情,她不断敲打自己,也不肯放过陈冰河,扬言要拖着自己一起下地狱,此生纠缠到死。陈冰河感受着萧芒的孤独,也感受着她的快乐。长此以往,或许真能来日方长。

萧陈之间的感情可以让一切正直和误会面目全非,偏偏又能双双全身而退。就像当初平淡又奇幻的开始,后也有被看错的潦草字迹。“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自己的心。”有一天萧芒把这句诗抄给陈冰河,陈却把“设”看作了“没”,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人反其道而行,却又殊途同归。真真假假,又有何妨。

如果真有未来,那么陈冰河希望多年后重逢,萧芒能坦然在自己面前点一支烟,促膝长谈,细说过往。那时她会取来一壶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7

萧芒一时犯懒,不想到客厅去找烟灰缸,便随手把桌上的墨碟拿来抖烟灰。从显得久远的回忆中抽身,又开始想最近一年发生的事情。一年前萧芒的父母驱车送她去大学,相比牵挂的父母心,萧芒淡定得近乎冷漠。她不过把这看作一次远行,更想徒手单赴。可不过一年,萧芒感到力不从心甚至焦头烂额。

自西向东,从北往南,这其间的变化远不止山河水土。热情和憧憬一次次被巨大的文化和审美差异浇灭,萧芒觉得自己这自由的山风遇到了密不透风的高墙,咬牙切齿无可奈何。几经崩溃,可惜还是挺住了没吭声。倒不是生活真的艰苦难熬,只是萧芒没能真正把自己抛进去,有趣的生活和摇摇欲坠的自我意识始终苦苦博弈。有一天你会来到一个开阔的地方,会遇到更多精彩的人,但你未必觉得多年所受折磨终于得到报偿。生活越丰富,感情越容易淡化,无论是新鲜感和痛感,都会消散。萧芒体会着幸福,也体会着失落。可是生活不会停止膨胀,有人背影不断缩小,有人跳出来轻易就走进你的心。所谓远方,就是野心苏醒的地方。大学的环境真是太适合陈冰河了。

萧芒有一点想陈冰河,也有一点懂【长大】。


                            8

陈冰河从一开始就知道萧芒是假野,自己才是真正的野心家。可陈来不及给别人看的美好,却又全给了萧芒。而后她在异地像花儿一样绽放了,并在那里看到许多才情满溢的男男女女。然而未经世事不见得就不懂人情世故,陈冰河对眼前的纷繁与纷扰冷眼时多,热情时少。她传递给萧芒的喜忧嗔怒,用尽了所有媒介。文字,照片,声音,快递,乃至乘坐火车和地铁奔赴同一个城市见面——时空的距离会放大未知的恐慌,如果真到了各自独立的时刻,萧,你会勇敢的吧。

人总是被裹挟着过活,陈冰河看着身边的日月星辰,花草树木,仿佛感觉到萧芒也在人群中注视着自己。千言万语说尽别人的故事,临到自己头上却打不开哪怕一个出口。萧,你看不到我,也能感觉到这里的水深火热吧。我要到岸上去,我他妈绝不妥协。萧,你有好好生活吗?

我也很想你啊。

对了,你不介意我用电子邮件吧,我只是享受那种打字的感觉。



                          9 

萧芒终于等到了没心没肺的陈冰河发送来的一封【电子信】,洋洋洒洒几千字,倒也句句诛心。感情这东西,会随着载体而变吗?果真如此的话,究竟是感情太脆弱敷衍,还是执念容不得一星半点的亵渎?

每次难过的想哭的时候,萧芒想要的不是谁的陪伴,而是自己能勇敢地走出来,这才是萧芒真正的本性。可是陈冰河出现的时机太巧合,在她一腔孤勇尚未成型时就先让她尝到了人间温暖和柔弱。她们互相拉扯着走过六七年,须臾间就像走完了漫长的一生。

只不过是时候到了罢了。一如两人还在家乡群山的怀抱中时窥探到今后人生的种种天机,这回萧芒兀自下手了,要有一个人先开始。萧芒听见有个声音对自己说,放她走,该放她走了。

冰河,什么我都有预感。



                          10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王小波《黄金时代》



                          11

萧芒痛苦地面对着那个声音,就像那个晚上不受控制的颤抖着的手。又是夜晚,青天下万家灯火亮起来,耸立的山沉默不语。是了,谁也帮不了谁。你不能替我幸福,我也不能替你痛苦。一开始就明白的道理,如今又害怕什么呢。13岁相识相知,也从那个时候开始衰老。16岁历经人间冷暖,饱尝心酸。19岁初出茅庐,却再难大喜大悲。人生似乎是个不断退化的过程,我害怕,但我会勇敢,反正人生不会重来。

如果能写信就好了,可是她现在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她怀念那时承载着光荣与梦想的信件,怀念那时接过沉甸甸的信件时内心的感动。一路穿针引线,风雨飘摇,但锁链的另一端依然在陈冰河手中。

冰河,如果接下来依然是个黄金时代,有一天你再看我时,希望我还能满身荣光。



                          12

八点钟了,明天的这个时候,萧芒将和即将同行出发去丝路的伙伴们召开线上会议,商讨行程适宜。做个背包客,用镜头记录人间百态的梦想就要匆忙开始了。冰河,我把戈壁拍来给你看吧。

我愿饮冰十年,为凉我满腔热血。

可是为你,千千万万遍。

(化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第六章 伟大的进军,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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