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了绿皮火车。小时候的自己,站在家门不远处的铁轨旁,看着绿皮火车呼啸而过。远帆离火车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火车带动了很大的风,老师说过,火车开过时千万不能离火车太近,否则人会被卷到车轮底下。
远帆并没有被卷入车轮,他伸出手,也没有碰到火车。到底这火车是虚幻的,还是自己是虚幻的,他已经分不清了。
火车的另一变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车厢快速移动的间隙中,那个人就像慢放的电影胶片,一帧一帧移动着,他朝着自己模糊一笑,随即转过身,离开。
远帆依旧无法触碰到这辆长的没有尽头的绿皮火车,他也永远无法越过火车,触碰到那个人。
他在不远不近处,自己却永远无法追赶上他的脚步。
看到对面的那个人越走越远,远帆急了,他呼唤道:“易凡,别走!”
火车的呼啸声犹然在耳边,远帆醒了过来。
这呼啸声竟然不是梦!远帆起身,推开窗户向外望去,黑夜静悄悄,什么都没有。这附近没有铁轨,也没有电车和地铁,那么这声音从何而来?
远帆关上了窗户,颓然倒在床上,回忆刚才的梦境。
梦中,易凡越走越远。
现实中,易凡已经连续三天住在医院。
远帆抓了抓枕头,整张脸陷了进去。这张床原本不是很宽,但是远帆一个人躺在上面,还是感到了一阵难耐的孤单。
现在才凌晨四点,远帆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白天,依旧是学习与工作的组合。自从来易凡家里住后,远帆开始学着做饭。在易凡住院的这三天,他每天下午四点开始都会准时开始做晚饭,然后打包带到医院。
远帆问过易凡,为什么伤好了还要接着住院。易凡只是含混地说,伤口发炎了,要住院观察。
前天下午远帆带饭过去时,正好撞见护士在给易凡发药。一个小小的药盖子,里面放着一蓝一白两粒极小的药片。远帆不知道这药是干什么的,估计问了易凡也不会告诉他。哪怕他们已经上过两次床,易凡还是对自己的一切守口如瓶。
远帆只能一个人苦苦思索这里面的不对劲。
当天下午,远帆正要着手准备晚饭时,易凡却回来了。
目光交接的时候,两人都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随即远帆有点欣喜地问候道:“你……你出院啦?怎么不让我去接你?”
易凡依旧是冷冷淡淡,把钥匙丢到桌子上:“没出院,我回家拿点东西。”
笑容在脸上僵硬,远帆讪讪道:“哦……吃了晚饭再走吧?”
易凡从卧室走了出来,身上多了件外套,同时把另一件外套抛给远帆:“别做了,今天我们出去吃。”
身上穿着原本是易凡的外套,坐在易凡的车里。
在得知易凡原来有辆车后,远帆很惊讶。面前这辆凯美瑞让人很难联想它的主人生活在一个40平的小出租屋里。易凡带着远帆,在离家差不多两站路的公共停车场内找到了自己这辆全身蒙尘的车。远帆不知自己有没有听错,他似乎听到易凡抽着烟轻声感叹道,这是最后一次开着它了。
接着易凡又给了远帆一个新任务,考驾照。
车内有一股封闭空间令人无法忍受的味道。远帆坐在副驾,透过车窗看着这个城市在夕阳中的景色。尽管在这里上过四年大学,远帆依旧对这个城市的很多地方十分陌生。
易凡先把车开向了洗车房,将这辆凯美瑞洗成了它原本的样子。接着,易凡开着它驶向了S市最繁华的地带,这里聚集了许多高档餐厅,是远帆在学生时代绝对不可能来过的。
“你能喝酒吗?”二人包厢中,易凡拿着菜单问。
远帆想了想,点点头。
不一会,菜还没上,酒先上了。竟然是一整瓶干红,看上去价格不菲。易凡先给远帆斟了一杯,再给自己倒了一杯,举杯笑道:“欢迎新员工。”
看着远帆不可置信的眼神,易凡笑了:“怎么了?”
“没什么。”远帆握着酒杯与易凡一碰,随即一饮而尽。
“不是你这么喝红酒的,你以为这是老青岛吗。”易凡说着又给远帆倒了一些酒。今天不知怎么的,易凡难得如此耐心。
“高脚酒杯只能握在下面。然后这样轻轻晃一晃,让酒醒一醒。你现在闻一闻,酒味是不是比刚才浓一些。”易凡说着,将自己的杯子伸到远帆面前。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杯中红酒真的醒了过来。远帆迟疑着低下头,只感觉浓郁的酒味包裹了他。
“然后尝一口,一小口。含着不要马上吞下去,让酒在嘴里散发出来。”
易凡将自己的酒杯喂到远帆嘴边,远帆显得略微羞涩,但还是喝了一小口酒。
易凡笑:“学着点,以后到大公司上班,才不会被别人笑话。”
远帆立即道:“我不会跳槽的。”
这话虽然脱口而出,但远帆脸上明显带着坚定的表情。
服务员轻声说了句打扰了,随即开始上菜。之后,两人沉默地开始享用这顿特别的晚餐。
远帆注意到,这几天易凡吃的特别少。
“你今天晚上住哪?”远帆问。
“当然是医院,我回来只是拿点东西,然后顺便带你吃个饭。”
“为什么你的伤还没好?还是……你得了别的病?”
远帆问了这句。他放下筷子直直看着易凡。
易凡也放下筷子,喝了一口酒:“哦?你发现了?”
为什么总要我来问啊!远帆心里咆哮。
“我得了癌症,肝癌。医生说我最多还有两年时间。”
又是一杯酒,易凡接着道:“所以,好好干,赚的钱都是你的。我到后期做放疗什么的会多花点钱,但是……”
话说到一半,远帆的酒杯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趴在桌上整个人一下一下地抽泣,脸埋着看不见表情,但他痛苦的样子,仿佛得了癌症的是他自己一样。
连易凡都有点不忍心了,他伸手摸了摸远帆的脑袋,安慰道:“行啦行啦,我不还在这吗。”
远帆拍掉了那只手。他抬起脸,脸上满是泪水,他带着哭腔大声问道:“你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啊!”
易凡无奈:“我这不告诉你了。”
这时,胃里突然开始翻江倒海,易凡猛地捂着嘴巴夺门而出。刚才吃的美味瞬间见之欲呕,只有化疗药物的味道在嘴里徘徊。易凡跑到厕所,扶着马桶的边缘,连门都来不及关上,吐得天昏地暗肝肠寸断。
恶心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厕所不断有人进进出出,陌生的人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这个痛苦呕吐的男人。第二阵呕吐过去,易凡满头虚汗,静静喘着气,他感到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后背。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是谁,只是化疗的剧烈反应还是没有过去,他开始了第三次呕吐。
直到把刚才吃的饭菜吐得一干二净,胆汁都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
易凡打开水龙头不断漱口洗脸,他已经许久没在另一个人面前如此狼狈。背后的人并不说话,默默打开一张纸巾,给易凡擦脸上的水珠。
“你再去吃点吧。我不想吃了。”易凡哑声道。
远帆摇了摇头:“我也不吃了,我们回家吧。”
易凡开口想说什么,被远帆打断:“明天再去医院吧。今晚我照顾你。”
这个男孩子脸上带着不容反驳的倔强,易凡静静看着那双泛红的眼睛,点了点头。
易凡一定是把喝下去的酒精也呕了出来,所以开车倒是开的四平八稳。只是他的眼神已经明显比饭前虚弱很多,远帆看着他强打力气控制方向盘的样子,下定决心明天就去驾校报名,好好学车。
易凡把车开到单元楼下,说:“你先上去,我去停车。”
“不,你先去停车,然后我们一起走。”
易凡无可奈何看了看远帆,远帆坚定地回了他一眼。
车子停好,熄火后,易凡终于松了口气。他像是累坏了,瘫坐在驾驶位上静静回复着力气。
远帆关切地问道:“你还难受吗?”
易凡这下对自己的困境不遮遮掩掩了,他回答道:“有点。”
远帆马上下车,绕到驾驶室这边打开门,小心翼翼扶着易凡下了车。
“我明天就去学车,以后我来载你。”远帆轻声道。
易凡听罢,笑了笑。
两人就这么互相搀扶,跌跌撞撞走回了家。
洗漱完毕,易凡背后垫着个枕头坐在床上,看着远帆忙前忙后为自己整理去住院要带的东西。除了属下、室友、床伴外,远帆仿佛又多了个身份,患者易凡的护工。
有本书远帆怎么都找不到,易凡想下床自己拿,却被远帆按在床上,严肃地说了句:“不准下床,我再找找。”
“行,你再找找。”易凡笑。
远帆踩着小板凳,在书架上翻腾了半天,终于找到。“《嫌疑人X的献身》?是这本吧?”
易凡点点头。
“讲什么的?”远帆问道。
“这是侦探小说,提前剧透就没意思了。”易凡说道。
“就一句话,一句!”远帆笑着问道。
不知怎的,那笑容让易凡想到自己钥匙链上另一人的笑脸。易凡心里努力组织着语言:“嗯……讲的是一个男人为了救他喜欢的女人,走上不归路的故事。”
终于收拾完毕,远帆试探着爬上了易凡的床,祈祷不会吵醒他。
易凡睁开了眼睛,远帆轻声道:“抱歉,把你吵醒了……”
“本来就没睡着。”
远帆微笑着把身子贴的近了些。
黑暗寂静的房间中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易凡突然说道:“我这里对你来说确实没有什么发展前景。如果你要辞职……”
远帆突然爬起来,俯在易凡身上,紧紧抱住他。在易凡有点意外的眼神中,远帆低下头吻住易凡的双唇。
这是两人之间第一次接吻,也是远帆的第一个吻。
两人的双唇紧贴,彼此并没有深入的举动,却在一片温暖的气氛中难以分开。
过了好一阵,远帆保持着这样的距离,对易凡低声说着。
“我不会走的。我会照顾你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