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时常做同一个梦。
梦里,我打开一个镶嵌着翠绿宝石的首饰盒,里面放着一枚精致的蝴蝶簪。
我松松绾起披散的长发,缓缓戴上那只蝴蝶簪。
脸色苍白,唇色鲜红,对着镜子仰头大笑。
笑声似得意,似悲哀,也似凄厉。
每一次,我从笑声里醒来,都会泪流满面。
这个梦纠缠我二十年。
我想是时候把那段陈年往事说出来了,否则,这个梦会缠我到死。
1、新婚
民国八年秋,我嫁入邵家做大少奶奶。
拜过天地,掀了喜帕,我才第一次看到致宁的脸。
这个成为我丈夫的男人,大我六岁,眉眼清秀,皮肤白皙,温柔的对我笑。我也对他笑了,心里忽就少了忐忑。
我坐在镜前拆下盘头的假发和簪花,露出清爽的齐耳短发。
致宁走到我身后,从镜中端详我,眸中闪过一缕讶异的光芒。
我的短发吓到你?我转过身问他。
他说,你是济南城里第一个剪了长发的女人。
少见多怪,你应该去北平看看,女孩子们都梳这样的短发,穿水蓝褂子黑褶裙,还有白袜子和黑布鞋,一个个都轻盈灵巧神采飞扬呢!
你果然在北平读过书?致宁搬了雕花椅子坐到我身旁。
当然了,我读的是燕京大学,同学们来自五湖四海,女同学并不比男同学少,在这个进步的新时代,我们是主张思想自由、男女平等的!很多同学都是从封建的旧式家庭里逃出来的,接受新思潮新观念,与封建礼教彻底决裂!我一提及这些就滔滔不绝,致宁在一旁兴致勃勃的听。
后来我们坐得累了,就躺到床上去,我继续讲,他继续听,偶尔他提出问题,我来回答。相谈甚欢。
窗外的天逐渐微明,泛着淡淡的白,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就这样过去了。
丫头紫云轻叩房门,说老太太派人来取喜布。
我和致宁慌忙坐起身,气氛略有尴尬。
什么都没做,喜布上怎会有落红,老太太自然看不到她想看的。
若坦白告之,以她根深蒂固的封建脑筋,断然不会相信,她会否认为我早是不洁之身,将我强行拖去浸猪笼?想到这里,我不由冒起冷汗。
致宁大概看出我的心思,他跳下床,从柜子里翻找出针线盒,拿了一根尖细的针过来,对着喜布毫不犹豫的刺破手指,一滴鲜红的血落在白色的布上,他抬起眼睛朝我笑了。
真有你的!我顿时松了口气。
致宁将喜布叠得四四方方,然后打开门,放到紫云端着的喜盒中。
老太太派来的人从紫云手里接过喜盒,在门口毕恭毕敬地说了句,祝大少爷大少奶奶早生贵子!便欢欢喜喜的走了。
2、敬茶
致宁带着我去前堂给老太太敬茶。
老太太是我婆婆,公公死得早,她做为正妻便成了一家之主。
她并不老,保养得宜,脸上皱纹甚少,穿着雍容,风韵犹在。
只是态度很威严冷漠,给人不近人情的感觉。这大概就是邵家上下都尊称她为老太太的原由吧。
我刚刚走进正堂的一刻,发觉老太太眉毛轻皱一下,她大概是不喜欢我的齐耳短发吧。在新思潮还没有到来的济南城,剪掉代表着传统和温婉的长发毕竟是惊世骇俗的。她到底还是见识广有容量的,并没有当面责难。
给老太太敬过了新妇茶,致宁拉着我坐到左侧两张上好雕花檀木椅上。
我悄悄环顾四周,右侧也有一排座位,但仅有两张是檀木椅,还有四张是花梨木椅,都坐着人,都看着我,一个男人和五个女人。
男人是我的小叔致远,他坐在靠近老太太的位子上,与致宁对面。他们兄弟俩的长相大抵是相似的,只是,致远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瞳仁特别黑,眼白特别白,让我想起“清澈”这个词来。而致宁的眼睛,是带着微微笑意的,我用“温暖”来形容他。
致远有五位妻妾。他的婚姻与他清澈的眼睛背道而驰。
老太太往右侧看了一眼,不紧不慢的说了句,去给大少奶奶敬茶。
于是,我正襟危坐,等待她们的茶。这是济南城高门深宅里的旧规矩,也是祖训,以左为尊,以大为尊,就如同檀木椅和花梨木椅,丈夫与正妻坐檀木,妾室坐花梨木。
挨着致远坐在另一张檀木椅上的便是二少奶奶佩凌,她长着一张方脸,姿色不算出众,但由于生自官宦之家,自有一番大方得体的气质。她首先走上前来,步履优雅端庄,大嫂,弟妹向你敬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