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营（十四）：大黑天
乾隆二十三年十月二十三日
卯时正。
太阳还未升起，喀喇乌苏河疲倦地潺潺流着，水汽氤氲。夜风中，湿透的黑水营瑟瑟发抖，彻夜未眠。
在火把摇曳不定的焰光下，兵丁们将一把把鼻涕摔到地上，指头在衣角一抹，便继续忙着收拾遍地的尸首，拣起他们身边的武器，剥下浸满鲜血的衣甲。
枯瘦的脚夫无言地驱赶着骆驼，把不堪重负的大车装满尸体，吱悠吱悠，运到大营中央。在那里，黑水营即将进行一场盛大的火葬。
尸体混合着干木柴堆积在一起，垒成了三座小山。小山前，摆着几个刚从地窖中搬出来的大陶罐。质朴无华的陶罐中装满了谷物，麦粒和大豆，喷喷香气，让所有人热泪盈眶。
当陶罐与玛哈嘎拉佛像被一同挖出来时，在场的人都为之震惊，无人顾及那个发疯的奴仆，而是跪在玛哈嘎拉佛前，口颂佛天的护佑和慈悲。
天佑大清。连那些信奉异教的回部人也都这么说。
玛哈嘎拉佛是天下圣主的护法。大蒙古汗国国师八思巴，曾用黄金铸造了一尊六臂玛哈嘎拉佛像，这尊佛护佑着蒙古，征服了天下；金铸玛哈嘎拉佛流落入黄金家族直系的察哈尔部中，大清太宗皇帝征服察哈尔，缴获这尊佛像，夺得天命，将其供奉于盛京实胜寺，六臂玛哈嘎拉又护佑大清征服了天下；现在，天命在我，玛哈嘎拉佛像在黑水营现身，带来大量粮食，正是大清必胜的征兆。
尸山旁的小帐中，滚楚克找到一块最为洁净的棉布擦拭着他心爱的一百零八颗大串珠，口中叨念着繁琐的经文，黄铜制的法铃在他手中叮咚轻响。他是蒙古阿拉善公，曾经做过喇嘛，至为虔诚。接下来的火葬和供奉玛哈嘎拉佛的典仪，都将由他主持。
东大营中。兵部主事常钧则依旧眉头紧蹙，灌下一大口水，指挥着两三兵丁把营中的几面战鼓和一些海螺送到大营中央，权作法鼓使用。
东河营中。三等侍卫福灵安，嗅着隐隐约约的血腥味，紧跟堂兄明瑞，将健锐营兵们安置到营地各个角落。经过一天的战斗，东河营成为了非常关键的排水通道，重要性更加提升。
南大营里。副都统由屯跪在湿冷的地上，从回兵的尸身里一遍遍摸索着值钱的东西，确认没有便宜可占，才最后把尸体交给兵士处理。
北大营里。佐领普音保空着干瘪的肚子，耳边响过温都统那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噜，与几个领催坐在令人安心的营火边，将大量减员的部队做了重新编制。
医帐中，温布的那个奴仆终于停止了嚎叫，渐渐睡去。萨曼医师让两个医工帮忙拔出他身上插满的银针，匆匆忙忙换上干净衣物，向额敏和卓的大帐赶去。当黄教徒举行火葬时，他将和其他土鲁番回人挤在一起，举行回教的晨礼。
西大营前。察哈尔总管端济布叫醒了坐在火堆边的扎齐勒，把守营的任务交给他。自己则要到大营中，亲自瞻观玛哈嘎拉的尊容。
天色渐晓。
滚楚克小心翼翼地依次点燃小木台上的三盏油灯，将打火石揣进鹿皮口袋里，递给了随役。他一手握起短粗的金刚杵，一手摇着法铃，双眼似闭非闭地在木台前舞动。大声祷出六臂玛哈嘎拉护法祈请经文。
“吽！礼拜速觉行源观自在。”
两位换上干燥衣物的随役抬着六臂玛哈嘎拉护法像，慢慢走来。在昏暗的火光中，护法像却异常清晰，每个人都能感受到护法高高在上的威力和强烈的慈悲心。
“穿脚饰足踏维那也卡，身穿虎皮下袍大黑者。”
众将士渐渐聚集在堆积如山的尸体傍，却嗅到一丝丝酥油香味。他们抬头仰望着玛哈嘎拉。他披着虎皮裙衣，踏在神象背上，威而不怒。神象手握一枚萝卜，每一片叶子都象征着整个天下的财富。
“六臂众蛇缠绕作饰严。”
“右上手持钺刀中珠鬘，下持骨鼓并猛力敲击。”
“左手分持颅皿与三尖，及作束缚事业之勾索。”
几名兵士开始自发地敲起战鼓，那战鼓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浮躁，幻化成一声声对心灵的撞击。众人目光向上，瞻仰着玛哈嘎拉的法器。他感化众蛇，任由它们缠绕在六臂之间。他的六臂分别持拿钺刀、念珠和骨鼓，骷髅皿、三尖杖及勾索。
“尔现忿怒面相露獠，尔之三目忿视发直竖。”
“仙都那记印于眉心间，顶上阿閦如来作印饰。”
“颈系五十淌血人头鬘，顶带宝饰庄严骷髅冠。”
面对凄惨的战事，玛哈嘎拉显现忿怒的面容，头发直竖，三只眼睛瞪得浑圆，张口露出立誓消弭一切战争的獠牙。众人跪伏于地，在“咚，咚”的鼓声中诚心慑服于玛哈嘎拉的忿怒。
滚楚克从木台前舞出，大声喝叫：
“请由树降受用朵玛供！”
六臂玛哈嘎拉像被安放于木台前，油灯的火光顿时大亮。
“行者礼赞殊胜六臂者，祈依尔誓护持佛教法。”
“祈依尔誓弘扬三胜宝，上师徒众及眷属逆缘。”
“及障碍等伏祈作毁除，请速赐予成就所愿事。”
滚楚克舞了一圈，回到木台前。在场的所有“行者”，不由自主跟着滚楚克，小声祷念起经文：
“吽！”
“上师怙主无别尊，行者至心作依止。”
“请除我与有情众，一切不净垢染等。”
“怙主上师无别尊，行者至心作依止。”
“请除我与有情众，一切逆缘障碍等。”
滚楚克拾起第一盏油灯，一把将它掷入一堆尸山中。火焰刚触及木柴就熊熊燃起，大火瞬间笼罩着这团纷乱的孤魂。滚楚克大吼：“玛哈嘎拉，请超度他们的亡灵，护佑他们的坟冢”！
“吽！”
“上师怙主无别尊，行者至心作依止。”
“请除我与有情众，一切不净垢染等。”
“怙主上师无别尊，行者至心作依止。”
“请除我与有情众，一切逆缘障碍等。”
滚楚克将第二盏灯掷入尸山，第二团大火燃起。在虔诚的祈祷声中，热泪盈眶。
“吽！”
“上师怙主无别尊，行者至心作依止。”
“请除我与有情众，一切不净垢染等。”
“怙主上师无别尊，行者至心作依止。”
“请除我与有情众，一切逆缘障碍等。”
第三团大火燃起，玛哈嘎拉将火红的光挥向整片大营。当所有的尸身都化为枯黑的烟灰，他们将飘向西方，在极乐世界获得永生。
“以此功德回向未来生，愿能受持胜者妙法流。”
“逆缘尽除得一切顺缘，证得无别上师怙主境。”
寒风渐止，东边的地平线上升起一轮巨阳。一道日光照亮了整个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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