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我们还没懂事之前是一张白纸,那么当我们有能力拿起画笔的时候,这张白纸已经画满了各种涂鸦。
我从小生活在农村,算不上无忧无虑,至少没什么大灾大难,平凡得淹没在茫茫人海之中,第一眼绝对认不出的那种。
在父母有限的认知里,他们相信“知识改变命运”,但绝不是那种坚定的深信不疑,毕竟像砸锅卖铁也要供子女读书的还是少数,反正我父母不是这少数人之一。在大多数家庭当中,如果子女的成绩不是特别优秀的话,那么读书在某种程度而言,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事情,就是为了认识几个“粗字”而已,以后外出打工,能认识几个标识,还懂得坐车回家,这就是他们惯有的观念。
当我姐小学还没毕业出去打工,回到村里变得白白净净的,穿着不算时髦但比村里人新的衣服的时候,我们常常羡慕不已。偶尔像带一些零食、或是没有见过的玩具公仔之类回来,更是让我们莫名地兴奋,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憧憬,但这复杂的情感中有对未知事物的恐惧。
因为村里的大人经常讲一些外面世界骇人听闻的故事,而我家确实发生了几起不幸的变故。我大伯外出工作,在回家的途中被抢劫,用刀捅死了,尸体就扔在一座大桥底下,被人发现的时候,捅漏出来的肠子飞满了苍蝇。奶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掩面而泣,我只是很惊慌,知道家里出了大事而已。凶手抓到之后,通过各种关系打官司,至于凶手最后怎么样,就不是我们小孩能够问的事情了。至今没人问津,也没人提起。
反正大伯是没了,每天清明节祭祖的时候,他的骨坛就埋在靠近海边的乱坟岗之中,常年风沙走动,骨坛露出一半,盖子裂开了,露着森森白骨,刚开始见的时候心惊肉跳的,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尽管害怕,但知道都是自家人,应该不会妨碍什么。
我堂妹算是小学毕业了,也很快出去打工,刚开始在制衣厂上班,由于手脚勤快,在做同样工作的同龄人当中,算是赚钱比较多的,所以每一次回到村里都有一种衣锦还乡的感觉,特别风光,街坊邻居都夸她们聪明能干。
后来她接触了传销,总打电话跟父母、跟亲朋好友借钱,说是要做什么生意,要知道她之前总是寄钱回家的,被父母察觉不对劲之后,加上道听途说的人们一番渲染,以讹传讹,她被父母强行拽回家了,还说当时如果晚一些的话,就要被传销组织拐跑了,要么被卖身,要么被贩卖器官,要么割掉舌头、折断手脚在街上乞讨,把各种恐怖传言说得煞有其事一样。
堂妹回来之后,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整天精神亢奋,讲各种“奖金累计制”,还带来了各种未拆装的洗发水沐浴露等生活用品,教别人怎么“科学使用”,但是周围的人都在嘲笑她想钱想疯了,刚开始她总是跟他们耐心地解释着,活像个“圣母玛利亚”般慈悲,有时候显得像是发现了一张藏宝图而苦于没人相信她那般委屈,等她说破了嘴皮仍然没有人相信她之后,她开始寻找如何逃跑出去,但是最后总以失败而告终。有一次她还想要寻死,却没有死成,反而成了村里的笑柄。
当她意识到挣脱无望之后,她终于放弃了挣扎,精神变得恍惚起来,每天就是吃饭睡觉,偶尔出神发呆,好像前阵子把她这一生的精力都消耗完了。奶奶到处烧香拜佛,烧一些“符水”给她喝。过了半年之后,她开始正常了起来,但是父母不再放心她外出工作,只能让她在身边找些活干,直到她出嫁为止。
外出打工回家的大人们,总是把钱藏在鞋底下,拿出来的时候都是臭烘烘的脚臭味,他们手指蘸了一下口水,却算得起劲,没有什么比钱拿在自己手里更安全的地方了。三叔是家里第一个回家乡盖房子的“有钱人”,之前他攒的几万块,就是由爷爷奶奶保管的,钱用几个塑料袋层层包好,就埋在装满稻谷的仓柜里。
先前家里发生过火灾,我爸的钱因为藏在沥青皮盖的房屋顶下,被大火烧个精光,而三叔因为藏在稻谷里,大火扑灭的时候,稻谷刚好烧到一半而侥幸逃过一劫。我爸从几兄弟当中最有钱的,变成最穷的。事后奶奶没少拿这个事情来讽刺我爸,说是当初让她保管就怕被她吞了,现在就好了……而三叔因为他的侥幸,一直被村里人夸他“精明能干”!于是,顺着世俗的意愿,我爸则越来越倒霉,三叔则越来越风光。
当然,我爸的霉运也会影响到作为他子女的我们。奶奶带着一大家子的孙子,生活中的偏袒,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和姐姐曾无数次背地里发誓长大之后一定要报仇雪恨,但是当我们把眼泪擦干净之后,很快又和奶奶握手言和了,也许奶奶正是利用了我们这一点孩子心性,才敢那么多次义正辞严地打得我满地打滚、栽赃嫁祸姐姐偷她的钱。有时候回过头一想,我们能活到现在,算不算个奇迹?
反正不管别人怎么出去赚大钱,我是死皮赖脸地把书读到底了,常常成了奶奶口中的“圣人”——一心只读圣贤书,两手不沾家务活。生活当中的各种打击和讽刺,像是家常便饭,如果哪一天奶奶稍微变成别人家的奶奶,就像今天的饭菜没放盐一样不正常。越是那些没本事的、打击起别人来的人往往底气更足,毫不嘴软,这是我家族的一大“优良传统”,每个人都很好地继承着。
谁也没有细思过这种“不正常”持续了多长时间,大人们不允许我们各种询问,有时候多嘴还得被奶奶打嘴巴,爷爷则发着那永远听不到声音的笑声,家里跟没有这个人似的。虽然奶奶临死之际稍微正常了一点,但是她这种“正常”就像鸟儿临死之前的哀鸣一样可怜。当我见到她如一堆柴骨地瘫在床上、向我招手的时候,那一刻我突然泪如雨下,当年咬牙切齿想要报仇雪恨的念头破灭了!
我没能如期望般考上理想的大学,但我成功的从农村逃离了出来,到了外面才发现当年那些说好的赚大钱的,到最后都只是个虚荣的幌子,因为谁也没有发过财。而那些唬人的故事,更多只是事故而已。
每当我回首这段往事的时候,像是劫后重生,又像是回光返照。当我们有能力拿起画笔的时候,这张白纸已经画满了各种涂鸦,却不知道是谁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