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大家在读书群里聊青春和成长,我想到了吴凡,和前些日子突然收到他发来的主题一致为“good morning”的多封邮件。
那些曾经每天和我问候早安的人,如今都去了哪里了呢?他那些早些年未发出的邮件,也是他所有的青春记录了吧!
而当他点击发送的那一刻,是一种青春的告别仪式吗?
那也是我自己的青春和成长时光。
我打算讲讲这个故事。
(一)
吴凡在走廊上等了几分钟,我布置了早读任务走出来时,他已经不是刚开始认真的站立,而是两只胳膊呈大大的“八”字撑在栏杆上望着远处的操场。
我也望向操场,有人在跑步,那些轻微扬起的尘土在清晨的光线里跳跃,有着“一二一”的节奏。
“I'm sorry,Miss Zhang”。
他看到站在身后的我,立马恢复了认真,有一瞬间,我想笑,他这样的姿势让我想起抗日剧中那些打电话请示上级的日本军官,只有响亮的“嗨”和有节奏的点头。
“No worries”,我的语气里有着倦意的宽容。
他笑了笑,“我不是故意的,张老师……”
我打断他,“我明白”。
他似乎又高了一些,皮肤也有了健康的黑色,穿了灰色的T恤和黑色的运动裤,外面随意敞开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外套,他把袖子高高撸起。
我示意他把袖子放下来,老陈看到肯定又要骂,说不定还会加跑两圈,而今天,我实在有点累,不想多跑。
老陈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全校出了名的严厉,各种奖罚说一不二,学生在这样的管教下各种听话,带出来的班也真是各科成绩优秀。比如吴凡这次例行问早安,他大声的喊了声“Good morning ,张小妞!”,在早晨一群低迷的“Good morning ,Miss Zhang”中引起全班惊呆继而哄笑,站在教室后面正准备离开的老陈,脸一下子铁青,临时占用我的早读时间给全班上了5分钟政治课,然后吴凡被请出去加跑三圈。
我是这个班的英语老师,哦,还有副班主任!我想副班主任的任务很多时候也是“执行”!一开始这种罚跑步我是反对的,只能让不想学习的学生过量运动之后更困,继而更不能专心学习,可老陈说,“我有办法”。
为了配合她,我说我和学生一起跑吧,省得他们觉得老师在体罚。
老陈从来不跑步,可她早操时站在操场的外围,班级队伍就整齐划一,上课时她站在教室外,里面的空气就凝固。我有时从心里很佩服有这种能力的老师,“严厉”给教学省了好多节外生枝的事。但我也会劝她我上课时你就不用老往外面站了,英语课有时是需要点活跃气氛的。她说好,但也决不会放过任何拖班级分数的学生。
吴凡就是拖班级各种考核分数后腿的学生之一。
(二)
我还记得吴凡刚来时的样子,他穿着墨绿色和暗黄色相间的小格子西服套装,黑色的皮鞋闪闪亮,白皙瘦削的脸,沉默的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一侧,俨然一副老上海的公子哥派头,旁边他年轻时尚的妈妈在和老陈说话,结尾是,“那就麻烦你们多照顾一下他了!”
看到我来,她妈妈和我打招呼时有些迟疑,又把那句话说了一遍就走了。后来我回味,她不是在迟疑,她是在怀疑和质疑我当老师的能力!
我为什么这么说,是因为老陈告诉我吴凡17岁,他要在我们班读初一!
这对我来说太震惊了!因为我那年19岁!
我突然就能理解他妈妈的怀疑和质疑,里面包含着对我这个年纪和初为人师的不信任吧。
吴凡是回族,他爸爸经营一家羊毛加工厂,家境优越。当地还有这样的习惯,男孩子过了18岁就可以回家做生意赚钱娶媳妇生孩子,女孩子上完普通的中学,就会送去说阿拉伯语的国家上他们所信仰的宗教大学。
这真是不可思议!
当然这些都不关我事,老陈说,不确定他会上几年,或许明年就不上了,但他在这个班上,就不能拉后腿。
其实他成绩都不差,一年级的课程能有多难,他说不定已经读过一遍中学的课程了呢!可还是有很多尴尬的事情。
比如他穿那样讲究的少爷衣服,就显得格格不入,好在在老陈的威严之下他很快也换上了校服。
班里同学没人问他的年龄,13岁的男生也有长的很高的,他的身高并不是班级之最。
英语课上,为了让他起个英文名字,快速融入课堂,我初次领教他不合年龄的冷漠。
“大家都有了英语名字,你也自己想一个吧?”
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嘴角浮起的笑明显带着轻蔑。
哎!你小子!挑衅?故意?再怎么说你也是学生我是老师!
那是我心里独白,我好脾气的说,
“要不你想想,下节课告诉我?”为了避免尴尬,我对于这样的轻视总是好脾气的延后处理,给自己初为人师一些思考的余地。
这件事的结局是,下一节上课时,老陈已经找过吴凡谈过话,那节课讲祈使句,我先拿自己的英文名字“Katey,katey,katey.....”说了一大堆好玩的发号施令的句子,用来讲述新内容表达不同语气,然后又用了几个学生的名字来活跃气氛,再然后就点到了吴凡。
“Tom,”这次他倒很痛快,语气里没有感情色彩,没有小大人的悲伤也没有大小孩的花朵。
“Kitty cat,Tom cat ?haha,but i'm not that Kitty!”我试图解释我的名字不是那个kitty,但想到自己平时也会这样调侃自己,就对他说,“Tom,welcome to this big family,give me a hug ,please!"
我伸开双臂等在那里,他在犹豫。
这是开学这几个月来我们常玩的增进了解的课堂奖励,显然他还不明白,但一定烦透了我这个异常话多又活跃的老师,我转身拥抱了坐在他周围的Sam,Mary,Lily,....当我再次重复那句话时,他终于站起来,给了我拥抱。
一年级很快过去,这期间,每次早操后罚跑的人已经从一开始的十几个慢慢减少到几个,在跑步间隙我了解到在这个戒备森严的私立学校,他们中依然有办法半夜翻墙出去上网,我不想做“叛徒”告密,但也学会了语重心长,
“你们要理解老陈,她真的是操着当妈的心!她每天守到那么晚也还是没用。”
每次加跑都有吴凡,他并不沉迷游戏,这一点上又让他显出有超出同龄人的冷静。我也在陪跑中从他断断续续的讲诉知晓一些他的家庭环境和他休学三年的原因,不爱说话的原因和那个那么年轻的妈妈。
这些,老陈都知道,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给我听的,我还是会守口如瓶,以示尊重。
再然后,跑步队伍里就只剩下偶尔的吴凡。
他有时候就是故意的。
(三)
吴凡对罚跑步没有一丝抵触情绪,似乎像是他期盼中的一样欣然接受。
已经临毕业,体育考试已过,大家没有人对跑步感兴趣,老陈经过三年的训练和洗脑,孩子们已然不再天真浪漫不切实际的天马行空欢笑,成长带来的沉默让他们埋头学习备考,老陈对于偶尔犯错的,也换了多做题之类的惩罚。
这三年,我就像是老陈的另一个学生,或者班干部,辅佐她和学生谈心跑步,也被逼着成长。虽然每学期我都会在第一节课把我的邮箱号写到黑板上,想用于聆听他们无法开口讲诉的青春忧伤,但三年下来,并没有收到哪怕一封这样的邮件。
我也渐渐习惯了加入到学校成绩考核的大战,为零点几分的比分落后在学生面前黑了脸,英语课早就扔掉了英文名字,亲切的“Good morning ,Katey”早安问候换成了很正式的“Good morning,Miss ZHang”,有一次,复习到祈使句时,我只点了考点,没有拥抱,没有欢笑,那些关于“祁使句是奖励”的课堂游戏,没人记起。顺从,只有顺从,一切都沉浸在庄严的备考氛围里。
也许今天的罚跑之后,我可能连这每天不变的没有感情色彩的早间问候也会省去,因为很多老师已经争分夺秒到走进教室就直奔主题,临近下课也不忘占用课间时间用家乡话来一番过瘾的时间紧迫论演讲。
我们走向操场,老陈会在跑步时替我看班,有她在,学习任务会完成的更快。
吴凡这三年变化也很大,他没有在初二的时候就回家结婚,眼神里慢慢褪去轻蔑和冷漠,我们一起加跑的次数最多。有时候我恍惚会觉得,我也犯了错误,我早读时犯困,我字迹潦草,我暗恋了某某某,我成绩下降,我偷着上网......我用当时同样青春的热情感性和为人师长的理性去理解这一切,告诉自己:没有一场跑步解决不了的烦恼,没有什么烦恼不可以随汗水挥洒掉!
也把这些告诉曾和我一起跑的孩子们。
我的变化何尝不大呢!两年前,在工作中更走心吧。我每天都会在女生宿舍聊天,知道她们那时爱穿带有可爱耳朵或尾巴的卡通内裤,会眨着眼睛调皮地说我也有同款哦,她们惊讶然后热切的拥抱我,给我看她们新抄的歌词,唱新学的英文歌给我听,我们共享零食并分享音乐磁带,在某堂晚间自习课放给他们听。
我很少去男生宿舍,调皮难管的男生,老陈总是很有办法。但我会在他们篮球比赛时跳跃着呐喊,会在老陈“狂风暴雨”后静静听他们讲委屈,然后“No worries”给予安慰……
我和老陈成为工作上的完美couple。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些都淡去,我们都开始天天盯着成绩。
我还热爱我的工作吗?我已经不知道现在她们都在唱什么歌了?是不是也有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他们无处安放的委屈和孤独如何找到出口?这样的压抑他们能承受多久?
(四)
“张老师,我可以和你聊聊吗?”
“当然!”
我有预感他这次“捣乱”是想和我聊点什么,我差点就要以为他是单纯的想再跑步了。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和现在一样的吗?毕竟你这么年轻。”
我没想到他会聊这个,我已经很少去想未来了,最近的一次应该是给他们讲dream这个单词的时候吧?
“有啊,以后可能会再去读书,或者去某个说英语的国家教汉语,遇到一个黄毛帅哥,生一个混血儿……”那时我的爱情不顺,胡思乱想只想逃离,说一些永远不可能去做的事,好为人师夸大一些不切实际的梦想。
“你呢?”
“不知道,读书的话还要很多年,毕竟,我已经这么大了。”
我突然想起,也许他会回家结婚,接手爸爸的生意。
“但出去上学毕竟会打开另一扇门,会有全新的生活,虽然我也不敢保证以后一定会怎样。”
“嗯”。他并不是多话的学生,只是听话了许多。
后来他继续读了高中,读了大学,但依然早早结婚,虽然结婚时也早已过了法定年龄,他最终还是为家族的生意奔忙,那些涉及到国际贸易的事他做起来更顺手。
在人生的某些选择节点,选择专业,爱恋上某个女生,要不要赶快结婚,面试时要不要系领带,从事哪一种更为长久的事业,和年轻妈妈的矛盾……他都有写一封标题是“good morning”的邮件给我,有一封就是中考前的那次关于未来的谈话。
我猜想他并不是真的“在早晨”和给“我”写这些邮件,或者会是一个令人烦恼的下雨天,或者会是在一群大雁在天空飞过的黄昏也说不定!他兀自说着他的困惑和纠结,并自己给出结论,然后在下一封邮件里说另外一件事,分析各种后果,并做出自己认定的判断。
我读着那些邮件,除了那个熟悉的“good morning ”问候和收件人写着我的邮箱号,似乎每一封都与我无关,有时候,我连个倾听者都不算。或许在他无人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可以诉说时,正好有一个邮箱号让他铭记于心,成为他成长中无时不在的温暖树洞,他不需要我帮助他做决择,他比我有主见。
就如同我自己也会设定一个站在身边随时倾诉的人,在日记本里,自己和自己商讨着关于青春关于未来的所有大事。
当我讲这个青春故事时,群里人多希望我把它演绎成某种午后的经典剧情,例如多年后恍然明了的师生恋情,或很励志的人生反转另辟蹊径的成功之路。
实际上,我们各自的人生模式早已尘埃落定,现在的平凡和安定,只会让我们在回望来路时,庆幸自己选对了适合自己排解青春烦恼的方式而已。
而那些脑洞大开的剧情只适合屏幕,生活已经给了我们最好的青春。
“Good morning,Katey!”
“Good bye ,Katey!”
就此轻松地和青春挥手告别,昂首阔步地走向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