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眺望着熟悉的路口,那一刻,我明白,爱才是人类唯一的救赎。
2017年10月12日 星期四 晴
文|深海梦影
-1-
那年年末,我十四岁,和妈妈又坐上了回农村的客车。
窗外的景色晃晃而过,一望无际的荒野,半残暖阳下一片冰天雪地的沉默。
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又那么陌生。我低下头,死死地盯着紧紧攥在手里的车票。
"我又回来了。" 仿佛我的脑海里被装上复读机般,这五个字反反复复呈现出来。
还未走进村口,远远地看见那块牌坊下站着三个单薄的身影,使劲朝这边招手,有些颓废,又有些不应景的激动。
下了车,我看到爷爷那双眼窝深陷,闪着泪花的眸子,一时眼神不知该往哪里安放。
原本牵着妈妈的手自然而然的松开,像小时候一样,跑上前去搂住爷爷的后背,感受着他那瘦骨嶙峋之间存留的热气。
我没有开口,他亦没有说话。只是,这条曾经走过无数次的泥泞的路,把我的回忆拉到时光深处。
-2-
儿时,爷爷在我心里是个很酷的人,除了种地这件事,他一般选择高冷。
说实话,我很羡慕村里那些和我一样年龄的孩子们。
那时父母在外地打拼,我在村里上学前班,每天下午放学,都是奶奶去接我,班上三十二个学生。除了我,都是爷爷去接送,奶奶在家做饭。
有时奶奶忙得腾不开手,我就一个人背着书包在大街上游荡,眼睁睁看着别人的爷爷很自然地卸下他们肩上的小书包,随意一挎,大手拉小手,眼角都是幸福。
而我的爷爷,在自己的小床上听收音机,从下午到晚上。
我的爷爷最酷。
-3-
于是,我想方设法缠在他的身后。
他听收音机,我就坐在他眼前画画,而酷酷的他总是翻个身背朝我;
他吃饭,我就给他夹肉,酷酷的他说老了就不能吃这些东西,说着放进奶奶碗里;
他去挑水,我就默默跟着,他总是把我往边上一推,我就偷偷背过身去抹眼泪。
我很怕他,那张脸上永远都是一成不变的严肃。我多么渴望他也能像别人的爷爷一样牵着我的手。
有一次,他扛着铁锹去下田,我就悄悄地跟在他身后,不敢发出太大的响声。
走着走着,我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他似乎察觉到我的存在,扭过头看了看我,紧皱眉头好似很不耐烦的样子。
但是没说什么,继续脸朝前大步流星往前走。不可思议,他竟然没说我?
我在他的身后走着,心里甜如蜜,一向酷酷的他,终于不再推开我。
渐渐地,我发现只有下田时,才能看到他对我笑,原来真有一件事让他不再冷酷。
为了博得爷爷一笑,还没上小学我已经学会了基本的播种,施肥,也学着爷爷的样子翻土。
"种田",不知从何时起,这两个字打鸡血似的注射进我的血液里。
-4-
八岁那年一个周末,我兴冲冲地拖着小半袋肥料,跟在他身后从巷子里穿过。
拐角处,两个女人在喝茶谈天。原本说得很欢,当我走近,那嘹亮的声音突然像断了线的风筝,变得微弱。
尽管这样,残留在风中的只言片语,却像雷鸣般猛烈地传进我的耳朵。
"哎,这是跟着下地去了,这孩命也苦。"
"她爷小时候就不爱她,一出生先问男孩女孩,后来一个人躲墙角里抽闷烟,都没对这女女好过。"
"老张他们家连个男孩都没有,要断子绝孙了。"
"……"
她们的目光扫过我。
我把手中剩下的肥料狠狠地朝着她们的方向砸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推了一下眼前这背有点佝偻的老男人,冲进家门,跌在床上便放声大哭。
我真的不愿意相信这是在说自己,一万个不愿意,可是一字一句像针扎进我脆弱敏感的心。
未解之谜终于有了答案。
他不是酷,他是重男轻女,他就是不爱我!
-5-
姑姑见状走进,好像看懂了我的心。
"晴儿,你怎么了"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我一句话也不说。
"爷爷惹你生气了吗?"我狠狠地甩开她的手,她又去摸我的后背。
"晴儿,你原谅他吧。他…"姑姑欲言又止,我让她说下去,我要看看他们究竟瞒我到什么时候。
她一次又一次为我擦干眼泪,"晴儿,姑给你说,其实你本来有个哥哥的,他先天心脏病,没抢救过来,离开了。从那以后,爷爷心情一直不好,你别怪他。"
听到这里,还没抑制住的怒火又一次更猛烈地爆发。
那一刻,我恨不得自己也死去。
-6-
从那天起,我不再缠着他,我不再跟他下田,我不再为他夹菜。
我会当着他的面,拼命去对奶奶好,像奶奶对我一样好。
反而,一向冷酷的他渐渐对我亲和起来,像是在弥补这八年缺席了的爱。
他会刻意找着话题跟我搭话,我置之不理;他会给我夹菜,我就把碗撤到远远的;我睡觉的时候他会近距离逗我,我就把头蒙在被子里,还不忘白他一眼。
有天放学,外面下着雨,我没有带伞,他冒着大雨在校门口一直等我,那是生平第一次。
我掉头就走,在雨里穿梭奔跑,把他远远甩在身后。他就合住伞,腿脚不便地撵着我。
第二天我没事,他感冒了,怕是遭了报应。
-7-
年底,父母回来了,我爷说他膝盖痛,我爸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说骨头有点创伤,还住了三个月的院。
我爸忙着应酬,我妈就几乎整天陪床。
我妈告诉我,我爷说,有一天晚上下雨,他忙着赶雨,路上泥泞又滑,不慎摔了一跤。
我突然想起来正是那天,心里竟没有一丝心酸。
当然,我什么都不敢对爸妈说。
-8-
有天,我妈回家对窗抹眼泪,被我发现,问她怎么也不说。后来才知道,我爷在病床上神经大条跟她说,"小芳,辛苦你了,这么多年,跟我儿子也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妈说,"爹,不怕苦不怕累,全家人平安健康就好。"
后来我爷出院回家。十一月,天有点寒,那天他喝了点小酒,我妈做了一桌子的佳肴。
拿起筷子,他又说,"小芳,爸对不住你,爸一辈子种地。你结婚,我抢着让你进这家门,却没有给你好日子过。如果当初你答应了…"
我知道的,我妈有颗敏感的心,自尊心极强。
听到这,我盯着她,她怔了一下。操起背包,狠狠一摔门拉着我就连走带跑。我刻意去看我爸,他也怔在原地,但未挽留。
那时我不懂,我什么也不懂,只是恨我爷。
走时候,一脚踹烂个盛满开水的暖瓶,我奶奶在后面猛追,我妈走得飞快又绝决,我跟着。
我们坐上车回了老家,在市里,那年我十三岁。
我就记得路上我爸发了条短信,"小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就带着孩子回家吧…"
我妈扫了一眼,删掉。
我看着我妈哭了一路。
-9-
那个冬天是真的冷,彻骨的冷,扎心的冷。
我跟我妈两个人蜷缩在一个几十平米的小屋里,相依为命。
年底了,大年二十五,我妈正筹备着这个年该怎么陪我度过,突然收到一条短信,陌生的号码。
点开,原来是我爷的来信。
我妈赌气不去看,我也想删掉,但又好奇,怀着矛盾的心情读到最后。
信里是给我们母子俩的话,长长的,我看了足足有十多分钟,想必肯定是他写好稿子又派别人发过来的。
他给我妈说的大概意思是这样。
"爹没别的意思,是你多心了。这么多年,你跟着伟伟没有好日子过,还失去个儿子,拖累你了。你是个好女人,是我们全家的荣幸。"
"那天,你带着晴儿决绝地走了,我们实在没有理由去阻止你过好日子。可是爹一辈子种地,没有能耐,家当也就那么多,不求别的,只求把全部家当分给你跟小晴,爹一辈子就没有遗憾了。"
他告诉我。
"爷爷受家庭影响,思想传统封建。跪求晴儿原谅爷爷。这么多年,爷爷欠了你很多债。"
"现在爷爷想明白了,趁我人生晚年还健在,一定补偿给你,前提是得到晴儿的原谅。爷爷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一想起我爷用那双干了一辈子农活的,饱经沧桑的手,一个个字凑成这封信,又想起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泪就刷刷地流。
看信前的焦躁难安荡然无存,只有整个房间里母子俩紧紧相拥,热泪盈眶。
我妈又去翻我爸的一堆短信,大概都是等我俩回家,心也不再寒冷。
那一刻,我终于开始理解爷爷了。
信的末尾,"母女回家吧,求求你们了。"
我妈回信,"爸,我们回家过年。"
原来,爱才是人类唯一的救赎。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