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行之
按照老家民俗的说法,过完了元宵,才算是过完了年。
关于节日,古人都很喜欢写诗写词。以元宵节为题材的诗词很多。唐朝的卢照邻、李商隐这样的大咖都为它写过诗,按照这二位的文学水平,上下五千年的文学史,他二位永远都有资格排在前一百强里。
卢照邻写的是: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
李商隐写的的是: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
他们的文采当然都绝好,但在这个节日写文字,他们还是都彻底输给了另外两位宋朝的才子。
这两位宋朝的赢家,一位复姓欧阳,单名修。他在当代的教科书里一直很有名。但若干年后,走出校园的莘莘学子们并不一定记得他的《醉翁亭记》,也或许忘了他有“唐宋八大家”这样牛逼的勋章。但他有句诗,念起来,大家一定很熟悉: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这句诗出自他的《生查子·元夕》。意思很明了,就是月亮爬上了柳树梢头,天色将晚,有两个人约会在美好的黄昏后。
很多人都赞叹,唐诗就是牛逼,连约个会这样寻常的事情,都写得好像要周游世界一样的。也有人单纯就是很喜欢这两句,感觉就是美,就是怦然心动。但我们不能忘了,它有前一句和后两句。
前一句是: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联系起来,就是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其实是只是回忆而已,是过去时,不是现在时,也不是未来时。
后两句是: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说的是当下与回忆的对比,今年的元宵节,月亮还是那个月亮,灯火还是那些灯火。就是去年约会的那个人,已经再也见不到了。想起来,眼泪不禁打湿了衣袖。
所以说,最美的总是回忆。不光人如此,唐诗也是这样的。
往往你顺口能背出的句子,都那么美,那么妙。但联系上下文就会发现,其实那么惨,那么悲。
欧阳修的这首诗差一点就成了写元宵的魁首。这差一点,是可惜他偏偏碰到了另外一位对手。这个对手,是打败了卢、李的另一个赢家。
这个对手也很牛逼,他虽然擅长写“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以及“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这样很有杀气,很铁血的句子,但偶尔柔情一下,百炼钢铁也成绕指柔。
在一千多年前的某个元宵节,他写的是: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句词出自他的《青玉案·元夕》。我相信,没听过这句词的人,绝不会太多。就在辛弃疾写出这首词的一刹那,未干的墨迹幻化出不可捉摸的灵光,无意间就秒杀了所有同类题材的作品。
在唐宋这样文学家扎堆的年代,读书人如果不会写几首像样的诗词,是件很尴尬的事情。但那时没有互联网,也没有出版社,实力基本靠口碑营销。要写到尽人皆知,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而如果写一个题材,写到魁首,是一件更不容易的事情。比如崔颢写了《黄鹤楼》这首七言律诗,后来就算李白看到了黄鹤楼,也不敢再动笔。比如王勃写了《滕王阁序》,就没人再敢打这座塔的文章主意。比如白居易写完了“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甚至没几个人敢再来惹平凡的小野草。
同样写元宵节的诗人很多,就算是明朝的唐伯虎,写出“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但和欧阳、辛的作品相比,还是显得逊色很多。更何况其他人,多半写得那么轻浮或空洞。
比如:百枝火树千金屧,宝马香尘不绝。飞琼结伴试灯来,忍把檀郎轻别。
又比如:为语东风暂相借,来宵还得尽余欢。
真是无趣得很。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为什么写得那么好,那么多人喜欢?这原因很多,中文系的老师分析起来,估计可以说好几堂课。对于我而言,我觉得,因为它有一个很重要的关键词,叫做“定格”。
也是因为这个关键词,它战胜了同样写得很牛逼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众里寻他千百度。显然,这是一个动态的描叙,我在万千人中找一个人,找啊找,找啊找,找了千百个来回。而等我忽然意识到什么,蓦然一回首,原来要找的那个人,却在那灯火依稀,快要燃尽的地方。
然后呢?
是的,然后就没有了然后。一切定格在了这蓦然回首的那一瞬间。停在了灯火将尽而未尽的时候。
那人,就在那里。然后去追?去找?还是遥遥的相视一笑?都没有说。或者,那是真实的存在,还是朦胧的幻觉?是久别的重逢,还是最后的告别?也都没有说。
一切都停在了最美的时候。停在了我看见你的时候。不谈及过去,不涉及未来。就在我看见你的那一刹那,天荒地老。
辛弃疾写到最恰当的地方就停住了,他优雅的节制,让这首词显得繁华而落寞,落寞却温情。让灯火阑珊显得冷静,但却不荒凉。
不悲不喜,是文字的强大定力。但悲喜难分,融化一体,是文字强大的天赋。辛弃疾做到了,所以他留在了文学史上,并成了写元宵节题材作品中的状元。
那么“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呢?
我想,如果说“蓦然回首”的定格是心头最美的刺青,那“人约黄昏后”应该是眼中最滚烫的泪水。它们的区别在于,泪水再烫,总有流干的一天。而刺青虽然一直冷,但永难磨灭。
有些人,有些事,是泪。
有些人,有些事,是刺青。
2016-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