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有幸拜读过季老的另一部文集《季羡林谈翻译》。那时认识到的是一个学术的季老,是直白的、严谨的,甚至有些絮叨的季老。
今次听季老谈人生,语气还是那般质朴,读来分外亲切。而且,因为季老特殊的人生经历,以及自身年龄的分量,他眼中人生的模样,确实值得我们一窥。
是的,年龄本就是一种分量。
数字的增长,代表着看过的风景更多。
不同年龄段的人眼中的人生,应该是不同模样的。遥望前路,小女孩看到的是野百合花,老翁看到的是坟墓。而老翁年轻时也是见过野百合的,甚至更多其他。时移路迁,风景变换,直至最终看到终点那座坟墓。|
而曾经路过的那些风景也并未就此消失,它们都以特别的方式在人生中留下了痕迹。或者作为图景储存在脑海某处,或者幻化凝结成字符,继续指引前进方向。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这便是季老的过往留给他的痕迹。
既是感悟,也是指南。
有那么多顾虑又有何用?不过自己束缚自己,徒增烦恼罢了。不如抛开一切喜悲忧惧,顺应自然,尽情去做自己想做的。到了大限之期,那就挥一挥手,潇洒地离去,何必想那么多!
陶渊明当年写下这几句诗时,有可能还是现实所迫的逃避。因为所求不能得,于是只能做出洒脱姿态求诸自然了。
而对季老而言,这却是他的自主选择。年轻时的磨难,和曾经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让他真正生出了这样一份旷达。“雪夜闭门写禁文,自谓此乐不减羲皇上人。”如此情怀,令人击节。
在几篇述怀的文章中,也不难看出这种淡然的心态。那些过往的惊心动魄,都化作了笔下的轻描淡写。八十,九十,九十三,九十五,这些代表着年岁的数字在我们看来是何其遥远,不可想象,却已是季老走过的真实人生。
如此心态也早已遍及季老生活的方方面面。
对长寿老人我们可能最感兴趣的话题,就是讨教养生之道。而季老却告诉你,养生无术是有术。
没有想象中的坚持锻炼啊、注意饮食啊等等大家耳熟能详的内容。反而只有三“不”主义:不锻炼,不挑食,不嘀咕。
不是坚决反对锻炼,也不是主张胡吃海喝,而是希望老年人能端正心态。越是刻意追求,说明心态越不端正,这样反而越求越不得。正所谓,反者动之道也。所以,不如放宽心来,顺其自然。觉得运动舒服,那就动一动,不想动也没关系;觉得今天胃口不错,就吃点自己喜欢的,不要战战兢兢,想吃又不敢吃。
第三点最重要。会嘀嘀咕咕,说明心里思虑多。心里负担堆积多了,怎么可能长寿?
所以,心胸开朗,乐观愉快,该吃吃,该睡睡,方为长寿之道。“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说的便是这个理。
当然,年纪大了以后,有时候确实是喜欢多想些事情。比如,忆往昔。
毕竟,怀念是老年时光的一部分。年纪越大,可怀念的人和事就越多。他们都是过往的财富,需要偶尔拿出来掸掸灰尘,晒晒太阳,然后再次妥帖收好。
这本书中收录了三篇怀念文章,朱光潜、冯友兰和胡适,无一不是声名早已流传后世的大师。民国那些先生们的风度,是季老的亲眼所见,而我们只能借着些许幻影遥想一番了。
季老的怀念,就真的只是怀念。面对亲友的逝去,他非但没有因之而悲戚,或者恐惧于自己即将迎来相似的命运,反而在回忆逝者生前琐事后,自生出一股力量——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这也是季老晚年生活的真实写照。
一生为“运动”和工作所累,自叹年届八十才真正开始学术研究。然而年龄并未成为他学术道路上的阻碍。他以高度的自律和旺盛的精力,完成了一部又一部学术巨著,令人惊叹。从字里行间能看出,他自己也是以此为自豪的。
而更令人赞叹的是,他对后辈学者的强烈责任感。总是不忘对后辈谆谆教导和训诫,哪怕有时说话过于直白,但为了把道理讲清楚,也觉得不妨倚老卖个老。
我等后身晚辈自惭形秽的同时,也不由得肃然起敬,对季老益发尊重。老骥尚且如此斗志昂扬,而我等正直年富力强,何故尚未奋蹄奔腾?我想,每一个年轻人都应该如此自问一番。
季老于2009年溘然长逝,享年98岁。
他能有此人生的境界,与年龄有关,但更与学识品性有关。
那一批旧时代留下来的老人们,是我们思想的财富。如今,他们一个个离我们而去,剩下的我们,又该如何担起他们卸下的传承重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