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是一个喜庆的日子。长势不错的麦子齐刷刷地抽出了穗子,饱满而有张力。青草的味道在阳光下变得香甜、温暖起来,田埂上的蚂蚁也在高举着旗子欢呼自由的革命,只有无处可栖的乌鸦发出愤怒的喊叫。
我每年都在许同一个愿望,对着没有名字的星星,对着从我眼前飞过的昆虫,对着用泥巴和树枝做成的生日蛋糕,长高点,再长高点。十六岁的我,像一根营养不良,发育畸形的枯草。一辆装满沙子的卡车路过我的身旁,我几乎担心崎岖的山路会用自己庞大的手掌推到卡车,溅起无数的尘土朝我飞来,跑来,滚来,我的身体里似乎装满了尘土的归宿,是柔软的,是可信的。走在路上,我笑着,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路人也笑着,他们一定是在庆祝卡车,尘土,还有我。一个小孩送给我一片透亮,红色的玉米叶,他告诉我这是用冒着热气的血染过的叶子,只有用它擦过脸,才会看起来不是一个乞丐。我感到惊慌失措,手心和脚心渗出粘稠的液体,只有小孩子才不会说谎,我一定是一个别人抛弃的乞丐,路人也说,我是一个被抛弃的乞丐。
我用血浸泡过的玉米叶疯狂地擦拭这张乞丐的脸,直到尘土回到了路上,叶子上的血回到了乞丐的脸上,我才放心的认为我不是被抛弃的乞丐。我又重新上了路,和到这里的方向完全不同,我不是枯草了,不是乞丐了,我要试试别的路,会不会遇到像送给我沾满了热气腾腾鲜血的玉米叶的孩子,不会说谎的孩子。
这场骚乱让我忘记了十六岁是每个人都应该刻在背上的权力,像夜孔雀一样多情,像北极星一样孤单。
我继续背着一个破旧的,甚至装不下一张成绩单的书包在一个静默又喧闹的校园游走,这里的每一个人沉默着,念叨着,想要弥合那个被一群男生打架砸碎了绿盒子,他们只有当蛾子撞在玻璃上才会想起这件事,我想看看绿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可他们的人看守太严,我一旦靠近,他们就会试图拔出生锈了的刀,露出让我恐惧又绝望的五官,我没有机会,只好等到天黑再动手,现在离天黑,还有很长时间,我可以有一个小旅行。我没有犹豫,就去附近的修理厂开始了我的旅行,原来所有的旅行都是短暂的,随意的。一定是这场旅行让我忘记了那个装满微笑被人砸碎的绿盒子。
我许过的所有愿望都没有实现,所以今年我打算不再许愿了。
可我还是想长高一厘米,这回我去很远的地方许愿,我为这个决定暗喜,这下星星,昆虫,泥巴蛋糕肯定不知道我的愿望了。去远方的路上,我睡在洒满月光的坟岗前,结满蜘蛛网的破庙里,还有挂着陶埙的马厩里,我对这些住宿极其满意,只想让陌生人把陶埙送给我,可他始终没有明白我的心思,只顾着打理坟岗,清扫破庙,带马儿去河边喝水。
我不想再往前走了,索性就对过路的风许愿,风可以去任何地方。
朋友一定是在我熟睡的午夜时分离开了,他一定不知道我乞求陌生人送给我陶埙是想要留下他。
车前草铺满了山岗,我打算把它们带回家乡,用红丝线扎成女孩辫子的样子送给十六岁的孩子。我的朋友也会在场,带着我破旧不堪的、甚至装不下一张成绩单的书包,他再也不会嘲笑我的书包了,他向我道歉了,为门前不会结杏子的李子树而道歉,为我沉睡过的马厩而道歉,为他抛弃过的乞丐而道歉。可他已经十六岁了啊,我也十六岁了,应该把装满仇恨和虚伪的船沉溏,重生在生长太阳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