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录,兄弟排行老六,又因一脸麻子,人称“麻子六”。
麻子六儿有一手很特殊的手艺“和驴掌”。你可能听说过“和马掌”的人,这就是一个道理,牧区马多,“和马掌”的自然不稀奇,而我们这里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马很少见,驴和骡子也就成了常用的交通工具。也就有了象“麻子六”这样不鲜见的手艺人。
麻子六儿个子不高但看上去粗壮有力,走起路来总是躬着身子,背好象从来没有直起来过。我想这和他干的行当有关系,整日里抱着驴掌弯腰曲膝成了习惯。麻子六儿皮肤很黑,眼睛很大,满脸坑坑洼洼的麻子看着虽不那么舒服,但他爽快爱笑,笑起来一脸和善,最特别的是他有一副“洪钟”似的好声音,这可能是他长着一张大嘴巴的缘故。麻子六儿一开口,我直觉脑袋嗡嗡作响,地在振动。我不能长时间听麻子六说话,就象孙悟空听着唐僧念紧箍咒,脑袋疼。难怪那些“和掌”前的驴子、骡子们不管怎样耍着驴脾气,麻子六一开口,它们准保乖溜溜地安静下来。
常见麻子六家门前有拉着牲口的人,那些牲口有成年的也有刚成年的,成年驴子大多是为主人跑了很多路铁掌磨坏要换新掌,刚成年的则是主人全家寄于很大希望的新帮手。来人从不管麻子六叫“麻子”,都会恭敬地在门口唤着:王师傅,王师傅,我家驴子该和掌了。遇到麻子六不在家,来人会蹲在他家墙根掏出汗烟袋装上瓷瓷实实的一窝烟丝,擦燃火柴吧咂吧咂地抽着,直到麻子六回来。
我最爱看麻子六给驴子和掌,虽然他和我家离的很近,我也看过无数次,但只要看到他家门口有牲口,就会跑到跟前目不转睛地看他“表演”,乐此不疲。
麻子六的一套专业工具就在一个帆布包里,那个包不知用了多少年,油腻得根本看不出是什么颜色,连打的补丁也一样的陈旧。麻子六儿在开工前先在包里翻找着钉子,找够要用的数量,就把钉子擒在嘴里用牙咬着,钉子尖的一头在嘴里,钉盖在嘴唇上一字排开,一把小捶和一个刨木头用的十公分宽二十公分长,一头开过刃的锋利刀子别在腰间一根粗布腰带上,一对亮闪闪的半圆形驴掌装在上衣口袋里,一切准备就绪,麻子六儿来到驴子旁边,看到有生人靠近,认生的驴子会转动着身子叫个不停,麻子六儿这时就会用他那洪钟一般带着共鸣的声音嘴也不张“嗯……嗯……”驴子渐渐在这种威慑力极强的声音中安静下来。麻子六儿搬起驴子的一个前蹄,熟练地夹在两个大腿中间然后躬下身来,拔出腰间的小锤开始起旧铁掌,由于驴蹄和铁掌长时间契合已经粘附在一起,需要锤子起钉的一头插入蹄子和铁掌中间慢慢撬动才能取掉,锈迹斑斑的旧掌子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和样貌,有的形状都难以辨认。取下旧铁掌,麻子六儿会仔细观看驴的蹄子清理掉夹缝中间的泥草,再用刀子修整那些凹凸不平的坚硬老茧,直到驴蹄子平平整整,他会掏出口袋里新崭崭的铁掌放在驴蹄子最合适的位置上,一只手固定着掌子,一只手边拿着锤子边在嘴里取下一枚钉子按在铁掌上的小孔里,这时捶子便会有节奏地敲击着,敲击两下为一个节拍,一捶重一捶轻,象跳舞的舞步跨一大步垫一小步,节奏甚是好听。
待到一头驴子钉完铁掌,麻子六儿往往满头大汗,这时驴的主人就会掏出口袋里早已准备好的一盒自己不舍得抽的卷烟递到麻子六儿的手上,并为他点上一根,然后付了相应的报酬,拉上自己的驴子准备返回,当驴子上了大路,“的,的,的”清脆的蹄声响起,主人更是欢天喜地,带着一脸满足的笑容再次回过头不停地向麻子六儿点头致谢。
我也最爱听那响亮的驴蹄声,每次看麻子六儿钉完驴掌,我都要跟着毛驴在大路上走一段,然后让那脆亮的声音渐渐消失远去。
麻子六儿时常外出做活儿,到临县或者更远的地方干着他的老营生。因此他也是我们这条街的光棍儿人(见多识广的人)。常常在饭时,邻居们端着饭碗在“饭场”上边吃饭边听着麻子六儿在外面见到的稀罕事。麻子六儿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记性特别好,讲起来还绘声绘色象说书一样,男人们总开他玩笑:麻子,你娃子不识字亏了!六儿,你鳖娃要是识字,能当县委书记!麻子六儿总张着大嘴巴瓮声瓮气地说:我要是是识字断文,哪能干钉驴掌这行当!
麻子六儿有五个子女,老大和老小是闺女,中间三个是小子。说来奇怪,麻子六儿肤色黝黑,但五个子女清一色红白皮肤,水灵灵的,惹得邻居们个个羡慕嫉妒:麻子这龟孙修了哪门子福气,五个娃娃都长恁白,恁好看。
大闺女十五岁了,由于弟妹多,初中毕业就在家帮助母亲种地照看弟妹。大儿子十三岁,二儿子十一岁,三儿子九岁,最小的女儿六岁。四个孩子初中的初中,小学的小学,眼见着一个个如雨后春笋一节节长起来了,麻子六儿有些犯愁,这娃娃们要是都能考上大学,国家有补助又安排工作,这样最好,可考不上大学,孩子们就要务农,县城的农民土地少的可怜,连地都没的种。不行,娃们该学一门手艺,将来自己能养活自己。可学什么手艺呢?自己这下三烂的手艺说啥也不能让娃娃们学。琢磨过来琢磨过去,麻子六儿突然想起临县认识的一个拉大弦的老艺人,五个人组起一个说唱团四处演唱河南梆子,收入很不错。麻子六儿激动不已,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好营生。
过完年,一九七六年春,麻子六儿带着十四岁的大儿子去到了离家五十公里的临县,找到那个民间老艺人,儿子磕头拜师成了老艺人的门徒,跟随老艺人开始了拉大弦的从艺之路。
一次麻子六儿外出做活儿的路上,无意中听到“铮铮”的琴声,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乐器,直觉得那声音实在好听,就冒昧进去打听,原来弹琴的人是个音乐老师,他弹的那个器乐叫‘古筝’。麻子六儿听完一曲,便开门见山央求那音乐老师收下二儿子做学生,音乐老师说自己不收学生的,何况孩子已十二岁,年龄有些大,麻子六儿软磨硬泡说自己还有个三儿子,才十岁而且很聪明,音乐老师禁不住他满嘴好话,勉强答应让他把三儿子带来看看再说。就这样,一周后的星期天,麻子六儿买了两盒点心,三儿子在母亲一番精心捯饬下,穿戴整齐随麻子六儿一起去往音乐老师家。
音乐老师应付似的拉起麻子六儿三儿子的手端详了一会儿,暗自有点吃惊,这男孩长了一双女孩般粉嫩的葱指手,柔和灵巧。再看看男孩的面容,白白的皮肤,黑黑明亮的大眼珠,红红的带着光亮的小嘴唇,不由得升起一股喜爱之情。他简单地教男孩几个基本的指法:“勾”“托”“抹”,不成想这男孩子做的有模有样,灵气十足。
就这样,麻子六儿的三儿子有了专业的音乐老师,每周末随父亲去音乐老师家学习古筝。
麻子六儿的三儿子比我大两岁,我们都叫他‘三儿’,没有学习古筝前,三儿和我们总在一起玩,放学也一起写作业,自从他学了古筝,除了写作业,其他时间都在练琴,我们一群小伙伴总在玩累的时候,坐在他家的小屋的地上听他专心地练琴。
三儿是个安静的男孩子,也是个听话乖巧的孩子,麻子六儿对三儿要求很严,因为音乐老师说这孩子悟性特别高,乐感特别强,将来肯定能学成,麻子六儿听老师这么一说,对三儿也寄予厚望,希望他们家在他儿子这一辈能名正言顺地出个音乐老师,好为这个世代农民的家族改变门风。因此对三儿更加严厉,我有时问三儿:三儿,你难道就不想玩吗?三儿总是笑着说:咋能不想玩,但我也喜欢弹琴呀,我爹说,好好弹琴就会有好出路,长大就能挣钱养活自己。
三儿有时弹累了,实在想玩一会儿,我们就帮他放哨,当看到麻子六儿回来,就赶紧告诉三儿,你爹回来了,三儿就会坐在凳子上接着练琴。
两年下来,三儿能完整地弹奏很多古筝名曲,例如《高山流水》《寒鸦戏水》《渔舟唱晚》……而且还当小妹的老师教她弹古筝。麻子六儿也为二儿子找了位弹三弦的老师。五个孩子除了大女儿早早嫁了人,其余四个孩子都在学着器乐,这在七十年代末我们这个小县城里非常少见一家有这么多孩子学艺的。
麻子六儿的大儿子跟着老艺人这几年大弦也拉的很不错,只是外出卖艺的活路越来越不好做。一个偶然的机会,麻子六儿听说省城的剧团要招收器乐演员,便毫不犹豫带着大儿子去了省城,考试完半个月接到了省城的来信,儿子被录取,一个月后就要去省里的大剧团当大弦手。当大儿子读完来信,麻子六儿“哇”地一声大嘴巴快要扯到耳根,声音震得房梁好象都在摇,他激动地哭着说着:我们家终于出了一个吃‘卡片儿梁’(非农业户口),明天我要到你爷爷坟上,告诉你爷我家出了‘公家人’,呜……
一九八六年,麻子六儿的二儿子也考进了省曲剧团成了一名专业的三弦演员。
一九八八年,更大的一个消息在我们这条街上炸开了锅:三儿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中国最高音乐学府“中国音乐学院”。街坊四邻都在羡慕议论:麻子六儿家的三儿这下有大出息了,要到首都北京上大学了……麻子六儿也真不简单,三个儿子都走出小县城,去了大城市……啧啧,麻子六儿家的祖坟冒青烟了,尽出人才呀!
这回麻子六儿更加激动地哭了一回:老辈祖宗啊!我们王家从此真正改了门风,以后子子孙孙再不是农民,都要成为‘公家人’了,我王子录对待起列祖列宗啊!呜……呜……那浑厚粗壮的声音这次震得整个房屋都乱颤。
我最后一次见到三儿是他上大学前的暑假里,三儿依旧在自家那间小屋里练琴,我听到琴声走到那间小屋前,三儿没看到我,只是专注地陶醉在他的琴声里,雪白的两只手在琴弦上不停地弹拨提按,时儿缓慢时而急促,时儿低吟时儿高诵,那是我听到的最好听的《高山流水》。曲罢,三儿两只手放松地落在稠密的琴弦上,双目微闭,意犹未尽。我轻轻走进屋内,三儿听到声音,睁开眼睛,看到我起身拉了一把椅子让我坐下,我由衷地对他说着祝福的话,三儿只是腼腆地笑着,依然一幅白净的面孔,一双黑黑的大葡萄眼睛。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到过生活中的三儿,但在电视里常看到他精彩的演出。四年后三儿因成绩优秀留校任教,再后来成为国内有名的古筝演奏家、博士生导师。
时代在发展,驴子和骡子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麻子六儿的手艺也慢慢没了用处,六十多岁那年,三儿把麻子六儿接到了北京的家里,麻子六儿平生第一次看了天安门,第一次游了长城,他依然用那洪钟般的声音道出他骄傲的心声:想不到啊,想不到,我一个钉驴掌的能来到北京,亲眼看到天安门,能坐在那么大排场的国家大剧院里看我家三儿的个人演出,我的一生真真是值了,值了!
再后来我连三儿的家人也看不到了,他的小妹也考上了艺校去了湖北。母亲也去了北京随三儿生活,他家的老房子也由亲戚张罗拆了重建,两层洋楼高高地耸立在老宅上,邻居们路过他家总是不由得念诵着麻子六儿和他的儿女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