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相的面前站着找来的大夫,身后站着家属。他满脸愁苦,身形佝偻,声音纤细脆弱。“大夫,我感觉我状况很不好……我感觉我可能是得了抑郁症。”
易遇正面前坐着一个看病的,他一个人来的。他表情木然冷漠,直挺挺地站着,声音低沉,有点含糊。“抑郁症。好。这个好判断也好治。”
接下来没等易遇正开口,庄相就开口了:“我最近……我一直以来一直都不顺心。我被老板炒了鱿鱼,然后女朋友就直接把我甩了……”
“什么?!把你踹了?”易遇正突然皱起了眉头,即使是有点惊讶,他说话也是一口一个字,“这可有意思得多——不对,正常。”庄相愁眉苦脸地看了一眼易遇正,他脸上竟然还有一抹笑意。
“她把我甩了!”庄相调整了一下音调,听起来更可怜了,“她说我这下不能再给她带来幸福了,她要去继续找幸福去了,现在还在找新男朋友呢……”
易遇正听了这些话丝毫没有反应,他从庄相开口开始就一直在盯着庄相的脸。庄相话说半道,注意到了易遇正的眼神,他马上在自己脸上摸了摸,摸完之后看向了易遇正,易遇正还在盯着庄相的脸。庄相盯着易遇正,稍微挪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好让他的视线不直接撞上自己的脸。没了庄相的脸挡着,易遇正的眼光直接投射而去,像一条直线一样顺出窗外,向远方无限地延伸。庄相一看易遇正好像没有看他,就把嘴闭上了。
没了声音,易遇正的眼珠好像颤了一下,然后他把头稍微转动了一下,看起来像是什么刚解冻的冻土里爬出来的生物似的。让自己的视线再次撞到庄相的脸上后,他的嘴动了:“然后”?
庄相愣了一下:“然后?”
“然后呢?”
凄风苦雨又一次回到了庄相的脸上:“我现在没有工作,没有伴侣,什么都没有了,我现在茶不思饭不想,我现在睡不着觉……现在我经常打开楼房的窗户在窗台旁边倚着,有时候就特别地想跳下去……”
这时候庄相身后他妈妈发话了:“大夫,这是抑郁症啊,您看看抑郁症患者应该如何治疗哇?”
易遇正听赛没听,自从庄相提到窗子开始他就一直盯着庄相家这个屋子正对着他的窗户,然后就像瞬间被冻结一样,又进入了静止。过了大概一秒,他才如梦初醒似的又解冻了:“嗯,然后怎么了?”合着庄相在那里自述的时候他都在神游。
“然后我悲痛欲绝,我现在感觉什么都不重要了,天天不知道为什么活着。我现在天天把自己圈在屋子里,饭能不吃就不吃,我感觉我十分的无力,真的。”庄相修饰了一下辞藻后又自述了一遍,脸上写满了悲伤。
“嗯。”易遇正应了一声,这嗯声像是呼吸的时候带出来的。
“大夫,这是抑郁症啊,您看看抑郁症患者应该如何治疗哇?”这个时候庄相他妈又甩出了这句话,生怕这个易大夫一不留神把这茬忘了。
易遇正慢吞吞地活动了一下身体,依然保持着一秒一个字的说话速度。“大概有谱了。不过先不急着治。”说着,他慢吞吞地侧身,从带来的包里拿出了点东西,是纸和笔。
“大夫,我现在都想着死了,我活着真没什么意思了!”庄相看医生有点见死不救的意思,开始了哭诉。
易遇正头扭过来,看了看庄相,看了看庄相身后的家长。他似乎想了些什么,然后做了一个深呼吸。“好。开始治疗。”他拿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庄相他妈马上就凑了上去,她看见的字是“抑郁症患者应该如何”,然后易遇正把她推了回来。字写完了,易遇正正大光明地把那张纸交给了庄相,庄相一看,上面只有一个题目:抑郁症患者应该如何自杀。
庄相看着那一行字,确切地说,看着最后那两个字愣了。但是面前的易遇正不以为意,他游走到一边去,甩下来一句:“想一想。”
“想一想然后写一写。”易遇正游走到旁边之后就在旁边走圈,就好像这里没有别人,这地方不是庄相的家里而是他家。
庄相瞪了一会纸。这时候易遇正突然暂停了走圈,对他身后的家长说了:“二位能先回避一下吗,我估计他是看你俩在身后不敢说。你们可以下去溜达一圈啥的。”话说完了,不等人家回应,易遇正就继续开始走圈。看起来没什么协商的余地,庄相的父母默默地出去了。
关门声。庄相的声音从他嘴唇里挤了出来:“我想如果有一把枪的话我就能结束一切了。”
易遇正这回没怠慢,从庄相发声开始就一直在听着。他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你家还有这种渠道的?”
“不,但是我有的话……”庄相低着头,他把自己的脑袋垂得很低。
“也就是说你并搞不来真枪。”易遇正睁大的眼睛又眯回去了,而且他看起来稍显无趣。
“我真的希望……”
“换个方法。”易遇正直接没让他说完,并把由武器引起的话题直接掐死了。
庄相低着头又想了想。“我应该找一个悬崖。”
易遇正盯着他,过了一会然后发话。“你准备去哪找悬崖?”
“我找一个悬崖,然后我就会跳下去。”庄相答非所问。
“据我所知这个城市建立在平原上,连个山头都没有,带悬崖的高山就更别想了。”易遇正看起来还是有无趣的感觉。
庄相有点疑惑,他抬头看着易遇正。“这……我就是……”
“搞不死自己不叫自杀。你想一个能真把自己整死的。”易遇正的眼光还是直接投射在庄相脸上。现在庄相感觉这眼光就像是集中营的探照灯,让他一阵不自在。但是易遇正没有制止自己的这种行为:“想想。可行的方法有很多。”
庄相再次底下头思考。“我要租一个飞机,然后不带伞包跳一次伞。”
“咱这片没有这种玩意。”
“我要安乐死。”
“咱们国家法律不让安乐死。”
“也就是说……我要活下来?”庄相在被否定了多个方案之后转移了看法和方向。
“不啊,你为啥非得活下来?”易遇正抬高了一边眉毛,语音没有丝毫的变化。他用手指着庄相家里的一个个物件:“方法多得是。你瞧,电插销。你拿着铅笔握紧了往里一捅就万事大吉;你再瞧这个暖气的软管,这长度已经够打个结了;而且你家厨房里没刀吗?你瞧我都看见它在那摆着了。”
庄相听着易遇正的话,行动变得迟缓——他陷入困惑与迷茫。但是易遇正好像根本没有考虑他,径直走到窗户旁。“你说过你要跳崖?”
“嗯……”庄相现在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
易遇正权当庄相答应了,就像得到了命令一样不慌不忙然而迅速地打开了窗子——庄相家窗户没护栏。把窗户大开之后,易遇正就端正地站在窗边面对着庄相,右手摆在腰前,左手笔直地朝窗户伸了过去,摆出服务员接客的姿势,就像是在说“请”:“你错过了一个近在眼前的跳崖的替代方式。”
庄相还是被蒙在鼓里,但是在这未知的环境中他感到了一种未知的恐惧。他啥都没说,不过他开始往后窜。
“现在好好想想你,你丢了工作,女朋友还把你给甩了,也就是说你一没有钱二没有女人;现在还得让你爸妈担心你精神病的事,让他们老了都不安生,你在男人堆里应该是一个纯种瘪三。”易遇正直盯着庄相的眼睛看,“你的人生已经憋屈得不能再憋屈了,但是你现在没有翻盘的能力,你对此感到绝望。”听着易遇正对庄相的分析,庄相的脸色又黯淡了下来。“听着挺难受吧?我也感觉挺难受的。所以就是说,无论是你自己还是他人,都认为你这个瘪三活得差劲,换句话说,你活得像个瘪三是个客观事实。”听着易遇正的分析,庄相脑袋里越来越乱,感觉就像是一滩浆糊。
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庄相马上清醒:“所以你决定抹消事实,即自杀。这是明智的选择。”这个医生是帮他解决心病的,现在却劝着他自杀。
“你说过你想自杀。”易遇正继续自己单方面的谈话,庄相神情复杂地抬起了头,正好跟易遇正的目光撞上。易遇正再次对着打开的窗户摆出了“请”的姿势:“所以来吧。”
“我……”庄相现在显得犹疑不决。
“如果想在现在用当前条件解决你现在所有的问题的话,跳楼就是最佳选择了,省时省力,马上见效。”
“我……我感觉我还有别的办法……”庄相从来没想到还能有这种发展,看见这么个情况,他开始打退堂鼓了。
“从你家这个楼层跳下去,我感觉大概四五秒就能摔地上。割腕是流血流死的,割喉是让血呛死的,触电时间短了不致死,上吊就更费时费力了。”易遇正还保持着请君入窗的姿势。
庄相瞪着眼睛不知道该盯向何处,他现在在看起来六神无主。
“你说过你要自杀。”易遇正再次提醒庄相。
“不过跳楼……”庄相现在不知话题该从何而起,十分被动地应答易遇正。
“真的抑郁症不会考虑死法的问题,只会考虑死不死的问题。”易遇正丝毫不打算听庄相解释。
庄相努力思考,最后放弃了思考。
“那么结果出来了。”易遇正说完了话,走向庄相家门,朝外喊道:“二位可以进来了,流程已经走完了。”说着,他把门打开了,门外的二位家长进来了。“大夫,这是不是抑郁症啊,应该怎么治啊?”门外庄相的母亲还没进门,就来了一句王熙凤式的问候。
庄相瞪大眼睛看着易遇正和家长。易遇正马上就明白了庄相的意思:“他们的鞋走起路来声音不小。我说‘真的抑郁症’那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回来了,然后一直在门边站着。”
“您家孩子有毛病,不过不是抑郁症。”易遇正话音刚落,男人的脸色就明朗了很多,而女人还有点担心:“那我家孩子什么病啊?”
“玻璃心以及装相的毛病。”易遇正的脸色和声音从未曾解冻过。
“庄相还有啥毛病啊?”庄相他妈大惑不解。
“没有了。”
“不,除了玻璃心还有啥毛病啊?”
“装相。”
“哈?”他妈根本没听明白。
“算了。”易遇正遇到了交流困难,于是干脆放弃了交流。“总之你家孩子没有抑郁症。”
“那我家孩子到底有什么问题?”
“您家孩子有装相的问题。”
那个女人先是点了一下头,然后看起来若有所思,可能是听明白了。
“大夫,也就是说我不是抑郁症?”庄相一听自己没有抑郁症,又喜笑颜开,对着易遇正凑了过来。等凑了过来,他突然发现易遇正的脸色阴沉了好多,甚至可以说是铁青。易遇正转过身来面对着庄相。
“对。你就是装相。”易遇正往旁边白了一眼,“装什么不好,非装抑郁症。”
“我是真的感觉很失落,然后就……”
但是易遇正丝毫不听解释,变得十分不友好:“装够了?哪来的回哪去。”见庄相没反应,他环顾四周,“抱歉,我以为是我家呢。二位再见。”他面对庄相的家长,故意没提庄相,然后大步跨出了庄相的房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步子跨得特别大。
“大夫,钱还没给呢!” 女人突然叫出声,想叫住易遇正。
“不收了。今天没那心情。”易遇正的答案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