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花已开(下)

3

      所有关于夏天的回忆都在迅速地逝去,以至于在我为数不多的仍记得的场景里,大概只剩下快要结束的雨天,我带着仍未完成的作业在KFC的玻璃落地窗前静静地写政治题。我那时什么都不想,关于欢喜,关于未来仍不确定的轨迹,我都没有仔细想过,只是在暑热消散即将消散的季节做一个高中生应做的事情,时至今日,我仍喜欢那种感觉。

      但夏天里发生的故事也就全部消散在已经过去的眨眼中了,似乎与某些人分别,互赠了祝福,合了影随后再也未能相见。关于夏天,少年除了对已经张丰了羽毛飞扑向这个世界毕业生的眼羡外,也开始对无数人都曾谈起的高考有了一层稍微清楚的认识,他于是开始担忧,有些期待,隐隐觉得自信。问题未到来之前,我总认为不过如此,事后看来也正是感谢这一点盲目的勇气,让我不至于在最初就力竭,在这一场大戏中,我甚至仍不明确自己的角色就已经被推上高台。

      最开始的一切很顺利,班主任轻描淡写,高三,算不上一场战役,顶多是静静地查缺补漏。我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收回玩心,对那些每天要做的任务渐渐习惯。六点二十开始晨读,翻背四五页单词等待日子一天天不漏声色地过去。距离高考也仅仅是二百多天了,我在晚饭时一个人跑到操场,把一天缩成一步,从最南头步行到北边,晚霞不止一次的燃烧成一幅炫目流动的字画,我回过头去,那一段距离也谈不上遥远。只是我现在动笔写下这些文字,竟全是不记得彼时的内心,也许我善于压抑住某些特别的情绪,又或者只是单纯地忘记。高三的那个秋天,内心只剩下荒凉忧虑盘根交错。

      强烈的蛮荒感随着气温的下降以及日子的缩短而日趋强烈。

      吃过晚饭,我和张都要沉默一会,六点十分,距离最后一节课铃响过去也仅仅是二十分钟。两分钟后,他率先开口,“该走了。”于是端着只剩汤水的餐盘起身,有时他会去小卖部买一包抽纸,我就立在门口听各级部的人谈论嬉笑。再然后一同出餐厅门,这个点学校人很多,朝着四面八方不知去干些什么,张有时跟我开几句玩笑,说几个不正经的段子,有时则也完完全全沉默。广播的清澈人声回荡在我的头顶上,有人去飞奔着追逐一只翻滚的篮球。到楼下时我习惯性抬头看一眼楼顶,那里有我们的教室。这个比我高一点的青年亦先扯开步子上楼,等真的爬上顶层时却又不失浮夸地感叹楼层之高,几乎要了他的命。到这时,一天最闲散的时光也基本就到尾声,俩人去一趟厕所,而后重新回到教室,没求导的函数仍然四仰八叉地横在我的面前,叽叽喳喳的几个女生在谈论明星和妆容,等第一颗星辰的辉光洒进南窗,那股蛮荒感便扑面而来,我呆坐在位置上,努力不去憧憬六月九号之后的人生,只是重新拾起笔,写该写的题。

      那些导数题我最终也没能解出来,但我的高考,它需要我亲手书写答案,无论正确与否。

      十月未来时,学校里的艺术生要离校了,她在其中。那是她已经不坐在我前面很久很久,听闻了消息我也只是心里点了一点头,一句话未说,分别奠定了人生的一部分底色,所以无需声张了吧。她收拾了东西离开教室,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数学已经没有那么困难了。

      在那几个月内,我做着分内的所有事情,忍受一次又一次早起的怀疑人生,在飞逝的晚自习里整理笔记做该死的数学英语,剩下的一切就都交给了墙上一日又一日缩减的倒计时,偶尔崩溃,愤恨于并不争气的分数。似乎,我同样也做着不该做的事,上课打盹,在自习课偷偷写小说,勾勒梦里的南疆炽土,一次一次引导端瑞纸屑一般的命运。不再喜欢谁,只将那一本小说视为珍宝。任空气开始渗入凉意,夏夜的晚风不再吹起,第一片雪花飘进露天的连廊,时间就那样走失。被励志班会滚沸的血液热了又凉,也偶尔怀念春风里楼下的大红海棠,极少好奇,艺考的人,是不是有和我完全不同的命运?

4

      大年初一,我给她发去贺年消息,随后聊了几句,她说过完年三月就能回学校上课,这几个月仍在为艺考奔走,寒假也只是暂做停留,随后又要投入到下一轮考试中去,我当时只觉得十分辛苦便说些劝慰的话。半个寒假过去了,话题便逐渐外扩,才发现她是十足的美食爱好者,有时嫌打字麻烦我便直接打电话过去,她笑得依旧非常大声,几乎没有改变。

      一八年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来了,记忆里似乎未曾见雪,或是本就并不冰凉的雪花落了几片便在仍温热的城市中化作了水渍。我放假时天气特别晴朗,远空干净辽阔,能望见极远处的城市边缘。我背着满包的作业以及已经忘却喜忧的心情走出教室,张还在等我。他倚着车子,似乎在看挺拔却干瘦的银杏树。在每一个晚十点钟的放学钟姗姗来迟后,我都像现在一样和他一道散学回家,这种形式持续了三年。少年大概内心都意识到了已经迅速逼近的人生前十八年最盛大的仪式,所以并不会因为在漫长无期的学期结束时感到彻底的放松与喜悦。而且我记得很清楚,二月放假临近时,我患了重感冒,几近崩溃。

      我的心智似乎太脆弱了。在那些卧病的日子里,我的心情一日又一日灰暗下去,嗅觉与味觉都被极难处理的病毒彻底摧毁了,伴随着持续半宿的咳嗽,终于在某一日崩溃哭泣起来,理由也很可笑,已经立春了,我却仍未闻到任何有关春天的气味。那场冬天的确漫长的过分,我从十月份就开始期盼春节祖屋中燃烧炽热的煤炉,而后又走过整整四个月才迎来一次昂贵的春节假期,却因为重感冒不得不卧病在床身心俱疲,脑袋在一日又一日酸苦中药的浸泡下十足昏沉,在某个夜色听着《拜无忧》竟放声痛哭,我确信某种气味已经裹进冬风,只是我的鼻子闻不到任何气味。在那些日子里,吃什么都味同嚼蜡,唯独成罐的辣椒酱还能刺激已经麻木的舌尖,只是因为咳嗽,母亲并不允许多吃,一餐只给一小勺,心里即凄凉又好笑。

      日子还是过去了。岁月在我和她的闲扯中逐渐明朗了起来。她会谈起跑到那个地方参加考试,吃了当地什么好吃的东西,并且发几张图片,能感受到的是一种并不多想只活在当下的快乐,于是我渐渐开始微笑,而我能说的,也只是在她离校时赶进度的老师又讲了什么,班里的谁和谁又互相暗生情愫,她有时很惊讶,但更多的是担心跟不上进度的文化课。

      寒假就那样过去了,每年的元宵节在学生心中都是一道化不开的阴影,雪还未下就已经消融。那年的春节是安静的,天空确是并不寻常的湛蓝高远的样子。我有一半寒假作业完全空白,咬了咬牙就把空白的作业交了上去。记得有一项重点作业是班主任布置的学习计划,全班近一半的人在放假几天后就扔了书本,于是便都被叫到走廊里谈话。我被班主任一通质问,最后不得已做出一模级部前一百名的承诺,虽然这个承诺几乎专心打我脸一般没有兑现,但时至今日,也只有我自己能明白当时的决心。

      寒假结束前的最后一天,我发微信告诉她我喜欢她,这几个字发出去时心脏一下子剧烈抖动起来,过了几分钟,她回来消息问我是否认真,结果是肯定。但似乎结局并不像她的笑声一样明朗,她说离高考只有三个月了。我似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只是事到如今,却怎样也想不起当时的心情。

5

      所以其实有些事情在过去后总是能想明白的,但当时却心陷狂风迷失理智。开学后我们的聊天就逐渐消减单薄,六月九号我再次跟她提起这件事情,她婉言拒绝,至此一切便已经画上句号。

      但我并不懊丧也不至于后悔。在每个该用尽心力学习的晚自习去写纸条大的情书,那时每个九点钟我都把枝条扔给她而后落荒而逃。每隔几日便把从家带来的蛋糕甜食放进她的橱柜。有一阵子她说起上课犯困,于是送给她了一盒咖啡,之外,便再无其他。她日夜学习补进她的文化课,但我的成绩也终于不在她之下。那时座位已经再不调换,我坐在靠北的位置,她站着倚靠南边的窗户。写字写累时我会抬头安静地看一眼,她仿佛永远都是站着,背诵史地政的文化知识,有时会摘下眼镜放到盒里。我低头,继续去写卷帙浩繁的文综,心里有一种安宁与踏实。

      只是后来我才想明白,所做的一切,最终都只是那场剧幕里自说自唱的独角戏,她或许静静坐在台下,但是没有等到戏终便安静离开了。

      那场毕业典礼乱七八糟,那些高二的学生全然没有创造我们当年的奇迹,全程有人嬉笑,直到上午十二点,主持人一句欢送49级毕业生离校响起,这场电影才终于播放结束。我抬起头,长长地看了一眼哄乱吵闹的艺体馆,于是搬起凳子,意识到自己终于毕业了。我把东西收好,阳光似乎并不强烈,天空上凝聚着阴云,我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骑车离校,仿佛第二天我仍要五点半火速爬起,在六点二十前赶到学校翻开厚厚的单词书,永远重复单词句型和短语,像潮汐永恒地起落。

      然而那些真的结束了,一切都安静地拉上帷幕,没有掌声也没有谢幕的人,大家神色如常的回到家里以为明早还会见面。我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知是喜是悲,高中就那样结束了,以这样一种我未曾预料的方式。几日后天上降下一场透雨,空气变得干净清爽,我把那些堆积如山的资料整理成摞,将几本随笔放进橱子。无意间我拉开本应放键盘的抽屉,里边安静地躺着我几个月前写给自己的信,窗外似有鸟鸣,我重新拆读,心情有些复杂。

      暑假的三个月十足快乐,我在父亲安排的应酬中听人夸得天花乱坠,那时父亲正准备进京挂职,我听的最多的词就是诸如“双喜临门”这类词汇。三个月内喝了不少酒也欣喜于终于有时间将《岭南》打成电子稿,六月二十几号成绩出来,我过一本线二十多分,随后讨论大学,择定专业,却全然忘了写点什么,纪念我荒诞可笑的青春。

尾声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其实都觉得那是一辈子都过不完的三年,三年里我痛苦也大笑,有时心弦撩拨,有时平淡默然,曾努力过却未曾从一而终,心里装着故人山河,也痛苦于千篇一律的岁月,却最终而未能归顺于它,为想要的一切拼足性命换一个更明朗的未来。

      所以这是一种遗憾,那种平静的最终与众生相融的淡淡遗憾。关于我的三年,关于那场至关重要的考试,关于一场无疾而终的单相思其实最开始的一切便已经在纸上写好结局,只是少年时,又有那个会认定写好的结局?生活依旧是生活,它远没有那么多一昼夜瞬息万变的造化弄人,没有在白镜谈起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的野花短暂绚烂时端瑞的沉默。那毕竟是我笔下的一计幽梦,生活并不至于如此。青春亦不至于如此,谈起时我不会避讳,脸上也挂着轻松愉快的微笑,说起曾经做过的事情也会尴尬脸红。只是,在夜深人静时,在过去的岁月如梭里,从炎夏迈入寒冬,你抬起头,那些人在夜里静静地晚自习时的模样悄无声息地走进你的脑海,你的心中或许会翻涌起一股伤感和遗憾,其实一切早已经明了于心,关于少年时并不特别瑰丽的青春,你其实早已经明白,那些故事的结局。就像我清楚地知道,那些白瓦连接的起伏沙丘绵延了多远,太阳从东至西,将光与热每时每刻倾洒在那些金黄的沙砾上,可我内心明白,那些金黄的沙砾上永远无法在春天开出一支在东风里摇曳的花来。

      三月,城南花开的季节,可在某些地方却只有永恒的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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