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枷锁》时,萨冈56岁,距离她写出成名作《你好,忧愁》已经过去了38年,距离她最为人津津乐道的那封给萨特的情书,也已经过去了13年。岁月并没有使萨冈的文字变得厚重,这一次,萨冈依然没有跳出她“现代小资教母”的框框,描写的依然是无需为生计发愁的小资情爱故事。
这是一个关于围城的故事,关于不幸婚姻的故事。内容很简单——
32岁音乐家樊尚与有着强烈控制欲的富家女劳伦斯结婚7年了,樊尚除了一些才华之外,一无所有,说难听点,他只是个会弹钢琴的吃软饭的家伙。可好运突如其来,为某部电影所作的流行曲一炮而红,在为他带来百万美元的收入的同时,也让他的角色从“面首一跃成为魅力四射的王子”。樊尚想要逃离七年之痒的婚姻牢笼,并终于在重新恢复的艺术活力中找到了反抗和离开劳伦斯的勇气。他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而他的妻子则在梦碎的绝望中,用自杀给他拷上了最后的枷锁。
整本书,12万3千字,约有90%的篇幅都在讲述樊尚在这段婚姻中的“枷锁”状态,自我的反抗与挣扎,琐碎生活的郁不得志。书中有段樊尚的独白,精准地描述出他的自我世界——
“七年来,我失去了对巧合的喜爱,并且说不定染上了被管制的癖好;我失去了某些优点,然而,这些优点是我以前肯定具备的,快乐、自信、随遇而安——三个本能的优点,它们已经渐渐地被别的东西所取代,所驯服,那就是谨慎、讽刺和冷漠。”
而劳伦斯,同样是丧失自我的个体。她爱樊尚,并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改造他,他不能有自己的审美,不能直抒胸臆自己的意见,一切唯她首是瞻。她的自我,在漫长的婚姻里,逐渐投射成为他的自我的一部分,并成功的将二人原本独立的自我丧失殆尽。
可惜的是,自我在没有被行动拨动之前,永远是像马丁塞利格曼说的那样,是个“意义匮乏的地方”。在樊尚觉醒之前,自我只是他偶感痛苦的地方。
但这又是个关于自我觉醒的故事,延续了《你好,忧愁》里峰回路转式的结局,直到本书的最后一页的倒数第二段,樊尚再一次找到水银泻地般的才华喷涌,创造出可以流传后世的乐曲,成功地完成独立自我的完整觉醒。而劳伦斯在听到曲子后,醒悟到她掌控了7年的爱人羽翼终丰,终将不再被她所掌控,不再需要自己了,于是跳窗而死。
波伏娃说,女人的贬值代表了人类史上一个必要的阶段,因为她不是从自己的积极价值中,而是从男人的弱点中获取威信。
从书中劳伦斯对樊尚的态度中,很明显的感受到,这种女人的贬值感。
这是一本讽刺女人的小说,尤其是那些不懂得放手,用尽全力自以为是地将婚姻和男人握在掌心但最终却伤痕累累的可悲女性。这同样是一种缺乏自我的虚幻感。
萨冈借樊尚的口,描述劳伦斯的闺中密友兼他的秘书奥蒂乐时,用尽刻薄的词语来描述女人——她是以下女性中的一员,她们受限于自己令人不快的年龄,希望中参杂着愚蠢,终其一生都在扮演女孩、少女、熟女等等角色,然而无论是她们自己或是别人,都无法相信其角色的真实性。
这本书,没有告诉我们什么是爱,而只告诉了我们,什么不是爱。想起七年前自己写的一篇随笔里,我说,不知道爱情里应该有什么,但爱情应该是“不要束缚,不要缠绕,不要占有,不要渴望从对方的身上挖掘到意义”的。
同时,身为女人的萨冈,用男性的视角来讽刺女人,因为——“女人只拥有能令她们自己感到幸福的逻辑”。
幸福的婚姻是相似的,不幸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同,而所有的婚姻都在得陇望蜀,不知满足。婚姻如此,人生亦如此。萨冈在写《枷锁》的14年前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孤独的池塘》里不就说了吗,所有漂泊的人生都梦想着平静、童年、杜鹃花,正如所有平静的人生都幻想伏特加、乐队和醉生梦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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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记一些与本书无关的:
1978年,43岁萨冈被诊断患上胰腺癌。同年,她给73岁,同样都出生于6月21日的萨特写了那封著名的,《给让-保尔·萨特的情书》。倾诉了多年来她对他的仰慕爱恋之情。虽然后来证明医院对萨冈的诊断是误诊,但或许当时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她,对病重的萨特有某种同病相怜的情愫。
此后,风烛残年的萨特便约萨冈见面,单独在一起吃饭。有一阵子,差不多十来天他们就约会一次。萨特甚至像个孩子似的迷上了这种约会,他们在一起谈天说地,但从不涉及现实中身边的人。萨特说,这种聊天的方式就像两个在火车站偶然相遇的旅客,他觉得美妙极了。
萨特显然十分珍视萨冈对他的感情。有一天,他说,他本想再找人读一遍她的“情书”,以便回味萨冈对他的所有称赞,但又怕被人笑话。于是,萨冈整整花了3个小时,反复朗读录制了这封“情书”,把她对萨特的感情全部收进一盘磁带里。日后他对萨冈说,每当夜里他感到消沉的时候,就独自听听这段录音,于是心中便涌上一丝温暖的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