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一曲

小区东门通往主街的路窄而长,两侧居民楼挨得近,让这小路看起来像一条隐匿于峡谷底部的秘径。路面有一些坡度,西高东低,一道不到一米高的长护栏,自小区入口三米外开始向东延伸,谨慎地止于即将抵达主街前的某一点。

每晚十点半,我从家里出发,沿着这条小路跑到主街上——接着跑,直到筋疲力竭后,软弱地骑着共享单车回家。无论往返,跑在小路上的这段过程很像是某种哆嗦前的忍耐——比方说站着撒尿时,身体总要抖那么几下,小路是颤抖前的那段——不好形容的一瞬。

啊,其实我不打算聊什么污浊话题,只是回忆起昨晚的事,就忍不住想到小路。昨晚我依旧于十点半从家里出发,出电梯后,在空地上做一些装模作样的准备动作,随后顺着道朝小区东门跑。这小区有年头,树木比楼房还高;小动物也多,尤其在较晚时段,经常能看见刺猬、老鼠、花猫大摇大摆上街散步。

刚搬来时,我习惯把要扔的垃圾装在袋子或盒子里,把它们丢在屋外。一周后某晚,我出门拿起装垃圾的纸盒进电梯,到一层时,纸盒一沉,两道小的阴影猛地从盒子里蹿到地上,自刚打开的电梯门缝里溜出去,哒哒哒跑上楼梯不见了。自此我晓得不要在公共空间内随意搁置私人物品。

今夜一上路我便看到了刺猬,它们是速度很慢、且让你羞于去追赶的。前天我买了条髌骨带,然而感觉对跑步时产生的膝盖刺痛没啥用,也许同事说得对,正儿八经跑步还是要上塑胶跑道。小区里有家宾馆,外墙上挂了大概二十盏写着过年好的红灯笼,都夏天了还阴红红亮着,不知道咋想的。拐过宾馆,便能看见小区东门和保安,最近检查多,每天出入小区总要看下证件,终于对他们的面孔也熟悉起来。

一辆丰田停在出口闸杆前,初夏凉风吹过来,我感觉膝盖痛得明显,便改为步行向前——是不是护膝效果会好些?路过丰田时,我看到车主在驾驶座上急匆匆翻着包,想必不是找不到出入证就是没零钱给停车费,别的小区已经能微信支付了,这边还不支持。闸杆另一侧是两辆无言等待的SUV,它们已经习惯于在这小径里,基于某种偶然的时间次序让离去变为优先。

小路很窄,但去年依然有人在路边盖起一栋日式木屋作按摩店,我感觉只需一脚就能把那木屋踹塌了。几名服务员在这个点没什么事,每晚跑出来踢毽子。我走出小区门,瞅见她们把毽子踢到后面那辆SUV车顶上,一个扎着丸子头的服务员赶紧跑过去,扬起手臂一挥把毽子扫到手里。一名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过来,排在SUV后面等待。

他探出身去,想看清前方发生了什么,导致SUV在这结结实实堵着,我也扭头看——丰田里的那位还在翻箱倒柜。外卖小哥掉转车龙头朝主街驶过去——大概是要绕过护栏从另一侧进小区。他骑得快,蹭到了一名低头看手机走路的行人,那人身子略微失了重心,我戴着降噪耳机也能听到他“嗷”的一声大叫。刚才不小心点错歌单,《快乐崇拜》,这他妈是哪年的歌?

“放下了包袱的请跟我来,传开去建立个快乐的时代——”

外卖小哥已经骑车绕过护栏,他看着另一侧那刚才被蹭到的行人,那人大概在朝他说些什么。

“放松,让我,来说,什么年代吹着什么样的风。我拿着我的麦克风,唱出 Old School Show Yall Ready To Roll ——”

我发现那人是我认识的,或者说我知道是谁。每晚跑完步回到家前,在电梯里经常遇见他。比我矮些,总背着Thinkpad电脑包,白的有点发紫的脸和手,手里提着装有啤酒罐和小香肠的超市塑料袋。他乐意轻轻用拳头把电梯墙壁锤得咚咚响,一侧膝盖还上下不停地扭着——如果你自己做这个动作会发现挺娘的。深夜里总会出现一些让你躲得远远的人,但他们出现时你也躲不了。

外卖小哥又骑车绕了回去,那人立在路中间,嘴巴张开,上半身向前倾着比划些什么,我更能听清楚他嚷嚷的声音了。外卖小哥把车停好,一个面目不清的瘦高汉子,他走三四步到那人身前,两只手掐住那人脖子,身子一进、腿一别将其放倒。那人的头被按在护栏间隙里,外卖小哥骑到他身上拿拳头砸了几下。

“YO 爆炸头在望春风,左右摇摆上下一指神功——”

丰田从我身旁驶过去,上主街后右转,那里有个天桥和红绿灯,我一直觉得它们组合起来像只大螃蟹。那人还倒在护栏里,外卖小哥走回电动车旁,上车,掉转方向上主街后左转,那里没啥东西,开墙打洞的店铺早被整治完了。

“有那么一两秒街上是安静的,我把耳机拿下来,有咚咚的声音从地底往脑袋里涌。”

踢毽子的服务员都挤回日式木屋里,那个紧握着毽子的丸子头女孩似乎还挤出尖厉的一声。小区保安们跑过来,看看,把人从护栏里取了出来。我斜斜望过去,那人的舌头伸出来,脑子、脖子、肚子上有口子在流血,血落到地上后向东流。

那晚我梦到了外公,他在世时爱管闲事,看到路边有人吵架打架他一定会上前主持公道。我经常被落在自行车儿童座椅上,一动不动,看他挤进事件中心,眼睛冒火,嘴里喷着气。有几次他去劝架,反而和其中一方打起来,那时候我会想:人贩子会趁机把我带走么?他或她会把我带到某个地方,割开我的肚皮,扔掉那些无用的肠子、胃、肝、肺,再缝合好,充好气,把我放进星空里当风筝么?

第二天我看新闻,外卖小哥是用钥匙刀捅的那人,他离开后送完了两单外卖,接着去派出所自首。下午我去快递柜取快递,快递柜在小区东门那儿,我走在路上,感觉今天的膝盖里有钢针在跳舞。

警戒线撤掉了,但还有几人围在那儿说话。我看着留下些深色印迹的地面和一旁的护栏,突然觉得这护栏挺像男人那玩意儿,谁把它插进了这条出入小区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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