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钱包,眼镜,亲笔信都在玻璃罩子里,难道一层薄薄的玻璃就把他所有的气息都隔断了么,肯定是不能的,那我怎么一点也感觉不到呢,我不信我就这样迟钝。带着那一份赌气似的情绪我努力的去感受,一个人在他曾经住过的屋子伫立,环视着这一间屋子的角角落落,想象着他的面孔。可他总是浮在脑海里,不能落实在地面上。我确实是什么也感受不到。失败的自卑沉进了心里。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可以想象得到是如何的失落,落寞。我把他当成我的朋友,甚至超过了所有人。他告诉我他的身世,所有的身世以及所思所想,即使真假难辨,但我依然当他是我的朋友,因为连假话都没人跟我说过。可是我在他的故居里竟然感受不到他留下的任何一点的气息。我望着这所房子,不住的想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心里轰的一声,他是死了的人。
人常常想在世上留下点痕迹,所以喜爱照相,等数年之后还可供子孙怀念,若是有幸留到百年以后,那时的子孙或许已经弄不清辈分了,但照片上的这个人是曾经活过的,每个人都不怀疑这一点。可是子孙还会不会看着看着就留下眼泪呢,就算是血亲恐怕也不会,因为已经与他们毫无联系了。
他与我的相识没有中间几十年的悠悠岁月。当我看着那所几易其主终至废墟的房子,那几件经过许许多多双手传交过,许许多多目光凝视过的东西,我怎样感受到他呢?我感受到的是无数的人,人太多了以致空无一人。这世界上他已经消失了,因着他的消失,他遗留在人间的东西也因此失掉了他全部的印记。他留下一本书,书分明放在那里,可他也仍是触碰不到的,有的是亦真似幻无形无状的声音。
如果是在从前的话,我一定会在那里拍上几张照片,为了美,为了可回忆。但现在不会了。我想要留住什么的时候,什么就会消失。因为被留下的往往是具体的东西,是可观可感的,可我真的是想要留下它们吗。我喜欢今天的天空,那我就拍下来。过了些时候再去看,那天的记忆会重新被唤起,可是那天的心情则不会,我拍下它不就是它的美令我高兴么,但留下的偏偏不是我最希望留下的,那张照片依旧是美,愉快的心情却已经一去不返了。我想要留下很多很多东西,到最后其实什么都不会被留下,都是自欺欺人而已。人只是认不清,或许是不愿意认清。一个能握在手中,看在眼里的东西至少能抵得住些生命的空虚。
他是皇帝,他的极度自我中心情有可原,不过我们古老的儒家社会并不认可这样的性格,君子是要有兼济天下的胸襟和抱负的。放在今天的话,他还可以以个人主义为自己辩驳。我无意批评个人主义,可是独尊儒术的恶果我们已经尝过了,社会里如果没有第二种思想,那就会走向极端和僵化。儒家的真知灼见与智慧就会变成鲁迅说的吃人的礼教。可真去看儒家的书籍,会发现他们是有大智慧的人,后世的发展与儒家的思想其实是已经相背离的了。我们脱离旧社会并没有多久,但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了,能发生如此快的转变,不能不依赖于五四时期各方学者,作家对旧社会的全盘否定。那个时期的人们久在樊笼里,所以反抗的更是彻底与剧烈,直至今天我们仍可感受到他们的怒气,最直观的就是我们从小受到的来自五四时期因对旧社会的恨而名不符实的对旧社会的错误的看法。往事不可谏,也不必批判他们,只要改正自己的看法即可。他们作此论断亦有现实目的,为了推翻一个政权不得不诋毁它,把好的说坏,坏的加倍坏。他们不见得不知道自己有失偏颇,但为了走一条在当时看来更加幸福的路必须如此。
现在我们仿佛又在走五四时期的老路,我不知道被社会无限推崇的个人主义最终会走向哪里,但是我不希望我们珍贵的前车之鉴被我们视若无睹。
上面说的都是掉在人间的话。我极少有跳脱人间跳脱世间的体验,但一旦拥有宇宙视角就会看到人的一生是多么渺小,做出的努力是多么可笑。这一番话说的冷冰冰的,没有一点的悲悯之心,我也会感到后怕,因为没有生的欲望。好像是为了让我继续生存下去,我常被生命感动,不过在我眼里,人不再是人,虫不再是虫,唯一有区别的是生命的长与短。世上的生命令我感到喜悦,这是不能言说的快乐,和跳脱世界一样都是个人独有的神秘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