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刚把欠了2个多月的房租补上,屋里的热水器就坏了。每次清了帐,房东就从一只渴血的母蚊子变成了海上的老神仙,从甩不掉到找不着,变化之快让周延忍不住骂娘。程剑桥借住在周延这儿两天,一起商量下一步演出的事,他说,盖哥,不能洗澡我先回家啦,都臭啦。
周延凑近闻了闻程剑桥的脸,说,不臭啊,香的。程剑桥说,我是说你——
周延闻了闻自己昨天吃火锅沾上油污的t恤,说,我也还行啊。
程剑桥吐了吐舌头对这个结论表示惊讶。
周延说,你别说了。可以,能洗澡。后头那个小区里有个公共澡堂,水大水好。我去过两次。
程剑桥说,哇,一起去公共浴室洗澡有点变态了吧。
周延傻笑,说,你别看我就行。
程剑桥说,盖哥你在想什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在程剑桥的催促下,两人收拾收拾便真的去了。一个古早味十足的老国营澡堂,走进去时光起码倒流二十年。更衣室里,周延看身边的男孩快速脱掉衣服,看自己在看他就拿毛巾捂住迅速地冲进去。这是周延初次意识到自己可能眼神露骨,但没空反思,锁好柜子便找进去。
早说过这里面是另一个时空。
你问男澡堂里有什么?无非是莲蓬头下环一圈儿急需蒸汽遮羞的丑陋屁股,大池里泡着些不下水也早就蔫吧了的中年躯体。周延心想,一群傻屌。他环视一周,在西南角找到发型发色瞩目的男孩,身旁用配色鲜艳的毛巾为他占了个空位。
这个夏天男孩晒黑了,也许是打赤膊的缘故,根据未晒黑部分来推理的话。
周延走过去,男孩洗得很投入。周延控制自己的目光停在他脸上,但余光仍止不住偷偷向下游移,于是脸也不敢多看。周延拧开阀门,“日。”又火速关上。水很烫。
“盖哥,嘘——一惊一乍的。”程剑桥把食指比在唇上,他的头发上和手指上都有泡沫,似乎比平时还更俏皮活泼——周延遭烫后仍在胡思乱想,程剑桥突然探身过来,伸出手帮他拧开阀门,用另一只手试着水温,表情严肃地盯着水柱,仿佛在完成一件务必精确的大事。
他抽回手,对周延笑笑,说现在好了,你洗。
周延上前一步,嘴上含含糊糊说“嗯”。那时他还没学会对在乎的人说谢谢。
水温一定是刚刚好的,这点他不曾怀疑。
如果一个人跟周延一样与自己相处得不好,就会觉得洗澡穷极无聊,无聊到必须为眼球不断选择寻找焦点目标:墙上爆裂的青皮,水管上滋生的绿斑,附近下水口的不明物,四周的平庸乏味到令人生厌的两足(三足)同类,身边的遥不可及的欲望起点与终点……周延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传说中被斩去首级的关云长,一刻不停地在永恒的黑暗中纵马寻找自己面如重枣之头颅。
见鬼。周延感到害怕,不得不再次睁开眼睛面对现实,面对自己:水冲过的地方纹身刺眼,水柱拍打着天灵盖,提醒他洗不掉的东西永远洗不掉——固然纹身洗不掉,于是纹身之下的疤痕洗不掉,自然疤痕之下的荒唐洗不掉。这荒唐流在血液里,流遍周身,涌向心房和脑海——他并非不擅长自我开脱,如果不是此刻身旁有一个通体清白的天使,放过自己并不会如此艰难。
程剑桥在偷哼自己没听过的旋律。周延觉得,只有赤子,才能做到永远自在自我。对这个人,周延愿意承认喜欢,害怕承认嫉妒。
周延突然说,bridge,你不想靠音乐赚钱对吧。你就没想着赚钱对吧。
程剑桥抬头看着他,好像没听懂的,笑着说,盖哥,你有没听过一首歌叫《老大》的,我唱的。
周延说,你tm唱想要钱,可你实际上没想。
程剑桥有时确实搞不懂身边人的情绪是遵循什么逻辑上下波动起伏的。他见状不对,加倍耐心解释说,我想了。可也不是想了就会有。想得太多,就不自由了。
周延抢说,没钱才tm不自由。
程剑桥问,你怎么突然生气了。我不是说了么,我想了,可是没多想,怕不自由。这跟钱不钱的有什么关系。
周延说,我跟你聊钱的事呢,你说跟钱有什么关系。
程剑桥摆摆手说,啊算了盖哥,我不想光着身子跟你聊这个,聊两句我头都大了。
周延不依不饶,说,所以没钱在这儿跟这帮傻屌一起洗澡,你就觉得自由了?
程剑桥暂未敲定避开这一灾难性话题的方案,只见周延的肩头就被人重拍了两下。周延扭头看,一个混混模样的,沉着脸,说,兄弟,你tm犯什么神经病呢,说话声太大,吵得我头晕。程剑桥心说完了。至于周延,别的不论,只看眼前这人斜眉歪眼挂着条花青肩龙的挫样,就仿佛遇到了过去的自己——这个世界上他一直以来最想杀死的混蛋——心里那点火气一下子就被点燃了,他想也不想就大声说,老子说你们这些傻屌碍眼,你tm现在就来挡在我眼前,老子说的有错么。
那场架究竟是怎么打起来的,程剑桥事后想破脑袋也补不出全部环节。只记得周延话音刚落,澡堂里好事的人还在那里起哄,喊着就揍这个傻b(他不确定指谁),接下来反而是对面的家伙脸上先挨了一拳,伴随着周延先动手,事态发展得很快。两个人很快扭打在一起。
程剑桥有时也想骂人,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倒霉摊上勒个麻烦分子。最初试图围观的人已经被这两个说打就打的神经病吓跑了大半,这两人是tm真肉搏。打一打,程剑桥的心里倒没有刚打起来那会儿慌了,他看出周延占了上风,吃不到什么亏。倒是刚才周延脚下打滑,自己冲上去支撑他反被弹开撞在了个阀门上。胳膊撞得生疼。
混混跑了,临走说要搬兄弟去。周延撂下“来几个打几个”的狠话。程剑桥看他其实腿都软了,只是撑一口气。人一跑他就一屁股瘫坐下来,直说日妈。
这下,澡堂里竟然就剩下这两人。刚才几近沸腾,现在静得只剩流水声,程剑桥关了几个阀门,把自己的大毛巾包在腰上。周延坐在大池旁边的台子上,喘着气地说,你过来扶一下老子,这里面太闷了,老子气都喘不上来了。程剑桥这才去拉他,问他有没有受伤,刚伸出手,突然发现自己的胳膊上红了一片,他说,你看我刚才为了撑你那一下胳膊肘磕破了,暴力总是不对的you know。
血仍在流淌,他只说得不痛不痒。
周延表情变了,急了,问疼不疼。程剑桥说,淋着水,好像也没什么感觉。他转头四望,想找个什么东西擦擦伤口,找不到,唯一的毛巾缠在腰上。周延突然拉过他的胳膊,动作比平时温柔,将胳膊拉在自己面前端详,看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去舔拭那处不大不小的伤口。程剑桥看着他,有些发愣,也不反抗,只说,盖哥,很痒。
天使的血是什么味道?如果你尝过,可能是去到过天堂,却不识好歹,立即闯下要回地狱的祸。
在如山之将崩的欲望面前,周延问自己,这世间有什么清白之所不能藏污纳垢?他没有想到。于是他不去考究自己接下来的行为是否卑劣,现在不是思考时间。如果面前的男孩抗拒,占有等同于侵犯,血液里翻滚着的荒唐便又罪加一等,他几乎再无被宽恕的可能——然而他对暴力成瘾,侵犯让他兴奋,他笃信自己不配与天使为伍,终有分别之日。至于眼下——
他看向眼前人。男孩目光灼灼,仿佛可照见一切人性的幽微处,却仍愿意肯定他体内因过剩而粗暴的欲望。男孩突然开口,眼神示意他注意下面,“盖哥,你看——”
你看被包在腰间的大毛巾之下那耸起的、呼之欲出的、由你唤醒的异动。
……
圣洁、潮湿、坚硬、肮脏。
灼热、鼓噪、柔软、温凉。
这其中的哪些个属于现实?
关于现实可确定的部分是:时间代替流水不断推进,直到周延比任何时刻都惊惧。在依靠暴力法则生存了这么多年后,他终于在暴行之外,在一具圣灵般的肉体上找到了更高阶的暴力,在进进退退的方寸间,将之前的拳口与刀尖比得如同儿戏,情欲在天使的脸上留下状似痛苦的反馈,如暴风骤雨般裹挟着欲望和强权,推着他直至来到尖峰。
该下坠了——周延不由得闭上眼睛——
欲望每每得到满足,总留下一片狼藉。欲望的尽头没有新生,周延觉得当下躺着的自己犹如一具尸体。周延说,现在脑壳儿更晕了。
他问程剑桥,你讨厌我吗?却又紧接着说,就算讨厌也无所谓,你得要先回答我,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活着,我现在到底死了没有。
程剑桥笑了,他说,盖哥。答应我,别老幻想着在澡堂思考人生,试图拨云见日,大家明明都是人……只有你急着成仙。你看,这个伤口更大了,咱们先出去透透气,好吗?
周延说,估计这会儿门口叫来了兄弟等着堵咱们呢。
程剑桥皱了皱眉头,说,老实讲,我现在真的有点后悔叫你洗澡了。不过也不怕。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