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往前滑行了不到十米,又动不了了,车堵的像多年的老便秘一般。陆克从车窗探出头去,这巨大的车阵如一条长蛇,望不到头,看不见尾。陆克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带着汽车尾气呛人的味道,他又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娘。
旁边的车终于烦躁的忍无可忍,一阵阵尖利的喇叭声让人觉得他八成是尿急,陆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傻逼,你按个喇叭就能通了?
陆克每天都要在这淮安路上堵一回,慢慢也练就了他的气定神闲,堵车的空档就刷刷微博,翻翻朋友圈。可是今天他无论如何平静不下来,紧皱的眉头、盛满怒火的双眼、紧闭的嘴唇足以看出现在正有一团火在他的五脏六腑冲撞。
公司的市场部总监上个月离职,现在市场部就数他资历最老,且业绩突出,他在公司干了八年,公司的哪一件事不清楚?公司的哪一位客户不熟悉?市场部的小年轻都跟在他屁股后面“陆哥陆哥”的叫,昨天他们还围在陆克的工位上,说,放眼整个市场部,最有资格坐上总监位子的人非陆哥莫属。
马上有人附和,是啊是啊,看来陆哥很快要搬去独立办公室了。
也有人起哄,不行啊,陆哥,这次可要请客哦,终于逮着机会宰你一顿啰,档次不能低了,那样配不上你的身份,不如海鲜吧。
小莉还故意往他身上靠了靠,拖长了能让男人酥软的发嗲的声音,陆哥,以后可要多多关照哦——
陆克心里就有点飘,他等这个机会等了好久了,他努力工作,在上司面前拼命表现,八面玲珑的和公司每一个人拉好关系,看来,天道酬勤,老天还是眷顾他的。
他想着,真升了请客那是必须的,这么多人,一顿海鲜,可不得花小五千。但他嘴上还是说,谁爱坐那个位置谁坐好了,你们以为那个位置是好坐的?压力山大,心都要操碎嘞,我对我现在的状态很知足了!
早上陆克神采奕奕的进了会议室,终于等到人事部总监宣读任命书,他挺了挺胸,面带微笑。
经总部研究决定,市场部总监由总部董事长助理江海接任。
陆克的笑容就这样僵在了脸上,直到江海进行了任职宣讲,昨天还嚷嚷着要陆克请客的小年轻们个个脸上笑的开了花,生怕新来的总监看不见自己,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陆克才六神归位,脸苍白的如同蜡像,仿佛顷刻就会融化、蒸发。
回到工位上,听办公室的其他人都在议论,这位空降的总监如何大有来头,工作上如何所向披靡,这下市场部有望在其他部门中扬眉吐气了,陆克瘪瘪嘴,咬着牙小声骂了一句“势利小人”,恨恨地去了天台,连抽了五六支烟。
陆克努力说服自己接受现实,可到底意难平,就又续上一支烟,刚点上,电话响了,是儿子的班主任打来的:陆小西这次月考又不及格,请家长一定要多花点心思在孩子身上,每天按学校发的作业单检查孩子的作业,认真批改监督改错,签上名字,全班同学就陆小西的作业做的最糟糕,这段时间也没有家长的批改签字,只有家长和学校高度配合了,孩子成绩才能上去......
陆克陪着笑脸,唯唯诺诺,终于结束了通话,陆克用力的按了结束键,同时往上扯了扯嘴角,嘀咕了一句:老师还真是好笑,学生成绩不好,你们好好教啊,作业都让家长改完了,老师干啥去?如果他什么都懂了,还送到学校来干嘛!
终于捱到下班,路上毫无悬念的堵车了。
一转头,看到汽车操作台上摆的一排小人儿,四个小人儿各抱着一个字母,连起来就是LOVE,这四个小人儿正神气活现地和陆克对峙着,陆克把目光挪开,强忍着把他们扔出窗外的冲动。
这小人儿是老婆买的。
老婆最喜欢在网上买各种饰品,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喜滋滋的抱一个回家。不止车上,家里也摆着好多这样的娃娃,有芭比、樱桃小丸子、Kitty猫,蜡笔小新、和许多陆克叫不出名字的卡通人物,它们侵入了陆克的家,占据了沙发、床头、书桌、窗台,甚至冰箱上面也坐着一个白雪公主,在陆克吃饭的时候瞪着两只无辜的大眼睛,陆克喝汤都不敢大声;夜里,他想和老婆亲热,看到蜡笔小新炯炯有神、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他的坚挺立马变得瘫软。
陆克在满屋子卡通娃娃的包围中感到了强烈的窒息和孤独。
每次老婆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抱着它们,把头深深的埋进去,像一只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他和老婆一吵架,它们瞬间变成武器,铺天盖地向陆克砸过来。
他都记不清最近和老婆吵了多少次了,距离上一次吵架应该有五天了,如果不是老婆一气之下回了娘家,按以往的频率,他们早上出门前应该刚吵过一场。
他不太记得到底是为了什么吵——她抱怨陆克没有认真听她说话,房贷还没有还完,他老家的亲戚想来他家借住几日,办公室的小莉给陆克发了一条暧昧短信,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做爱。反正她朝他吼,抓过床头的蜡笔小新就扔向他,他准确的接住了老婆扔过来的武器,老婆眨了眨满含泪水的眼睛,幽怨地喊,你已经不爱我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看到她的肩膀因为抽泣而颤抖,她在等他的拥抱,无数次吵架都是他冲上来一把抱紧她,而她的抱怨就会跑没影。
陆克向她伸出手去,她的目光柔和下来,而他的手却伸向她身旁的公文包,转身的瞬间看到她的眼泪已决堤,他还是拿着包进了书房。
过了一会儿,陆克听到了大声的近乎嚎啕的哭声,他把耳机塞进耳朵,关门的巨响仍然传来,他知道,老婆又拉着行李箱哭着回娘家了,过不了多久,丈母娘必定会打电话来,名为劝说,实为兴师问罪,陆克关了手机,拔掉了座机线。
没多久房门再次发出声响,是儿子从奶奶家回来,扫了一眼整个屋子,仰起脸,我妈又出差了?陆克无言,拍拍儿子的脑袋,洗洗睡吧。
无数的画面在陆克脑子里闪过,就像有成群的聒噪的苍蝇,围着陆克不停的嗡嗡嗡。
道路终于畅通,陆克长舒一口气,这时电话响了,是老徐打来的,问陆克到哪里了,陆克才想起昨天约好的同学聚会,老徐当时说会有一位神秘嘉宾,并在电话那头发出富有深意的笑声,又补充到,谁都可以不来,你不能不来哦。
等陆克到了指定地点,同学们都已经落座,服务员正上着菜,男同学腆着肚子,聊着项目聊着股市,女同学聊着老公孩子,老徐起身把他推到一个空位上,陆克才看见旁边坐着兰琳,原来兰琳就是老徐口中的神秘嘉宾。
看到兰琳,陆克恍如隔世,他们已经近十年没有联系了,兰琳还是留着一头长发,素颜,话少,有些清瘦。
兰琳对陆克轻轻笑了一下,陆克坐下来,同学们起哄着说他迟到要罚酒。
陆克把酒一杯一杯的灌进肚子里,男生们拍手叫好。上学那会儿,陆克也喜欢和寝室的兄弟去撸串、喝酒,陆克最多喝上两瓶啤酒,兰琳就会下达命令:不准喝了。陆克要再满上的话,兰琳就一把抢过酒杯一饮而尽,所以陆克每次喝了两瓶之后,就坚决不喝了,以至于他就只有两瓶的量,后来为了工作为了订单不知道醉过多少次,慢慢倒练成了海量。
陆克一圈喝下来,最后轮到兰琳,兰琳举起饮料杯,大大方方的和他碰了一下,杯子发出清脆的响声,就像当初兰琳离开时,陆克的心碎成一片片的声音。
酒至半酣,各种段子就开始粉墨登场,老徐说了一个黄段子,引起一阵哄堂大笑,然后在市政府衙门任职的大维打了一个电话,是打给秘书安排次日的工作,一副牛气冲天的样子,仿佛在指点江山;刘振外号土豆,上学那会长得黑瘦,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扔到人堆里瞬间找不见,现在人家可是刘董了,身上的脂肪跟他的财富一样暴涨,段子一个接一个,话里话外无不透着财大气粗、人脉通天。
陆克没怎么听他们说,他和兰琳离得那么近,只要动作稍大一点,就能碰着兰琳的胳膊,甚至能感觉到兰琳温热淡雅的气息,这种气息让他触摸到了那些青葱岁月,让他感受到了热血、奔放和心悸,就像曾经他们的拥抱和亲吻,妙不可言;同时他也感觉到两人中间隔了一个银河系。卿卿我我、你侬我侬都变成遥远的回忆。
得知兰琳老公在从事一个眼镜品牌的贸易,主要做西班牙和美国的出口,也做一些内单,最近因工作调动而来到这座城市,老徐嘴快,说,巧了,和陆克是同行啊,陆克在这一行做了快十年了,改天介绍认识一下,让陆克多关照关照。
兰琳就笑了一下,春水般荡漾的明眸就弯成了两弯月牙,淡淡的说好啊。
陆克摆摆手,什么关照不关照的,有机会交流一下,共同进步嘛。
一场同学宴就在表面的谈笑风生和意兴盎然中结束了,约定了下次聚会的时间,大家纷纷挥手告别。
看兰琳没开车,陆克坚持要送她,兰琳说,真不用,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就两条街,我老公就在附近散步,等他过来,我们再散散步就回去了。
正说着,兰琳朝远处挥挥手,应该是她老公到了,陆克望过去,那个人有些眼熟,走近了,竟是公司刚到任的市场部总监江海。
陆克不记得接下来他们是如何打招呼,如何寒暄,又是如何告别。
这世界有时候就是这样任性和刁钻促狭,随性地把你丢到一个难堪的境遇,叫你无地自容,叫你气血上涌,而它却躲在角落里偷着笑。
外面好像飘起了细雨,路灯昏黄的光影让细细的雨丝笼上了一层迷离的不真实感。 陆克搓了搓脸,风一吹,他已经从微醺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等下回去,还要给儿子检查作业,然后签字。
明天一早还约了客户,那是一个特难缠的主儿。
对了,明天下班后,应该去老丈人家把老婆哄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