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金黄的麦子收割在即,风婆婆掀起一层一层的麦浪。
站在田头的庄稼人,黝黑的脸上闪着和阳光下麦浪一样好看的光,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仿佛看到一颗颗饱满散发着清香的麦子自己跑进了粮仓。
父亲也在准备着收割麦子的工具,给破了胎的架子车细心的补好胎,充足了气,拇指粗的麻绳挂在车把上。
然后又开始磨那一年才用到一次的镰刀,每一把都磨的很仔细,磨好的镰刀像弯弯的月亮一样散发着幽幽的光。
一切准备就绪,头天晚上吃完晚饭,在外面凉了一会风,都早早回屋睡下了。只待天微明,去田里去收麦子。那种丰收在即的心情,在梦里都会笑醒。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那天半夜忽然电闪雷鸣,下起了暴雨。麦子在风雨的摧残下,全都倒下了。
父亲的眉头紧紧拧在了一起,天微亮带着一大家人去田里抢收倒下的麦子。
往年这个时候我都是在家负责做饭,做好了直接送到田里,也会背两三壶凉好的开水一起送过去。然后从田里带两个西瓜回来浸在井水里,晚上吃很是爽口解暑。
割麦子很辛苦,腰弯的很痛,身上脸上也会被麦芒弄的刺刺的很痒。但大家都干劲十足,因为每个人都愿意吃到新麦子做成的馒头,香甜可口,不用配菜都能吃上好几个。
那场突如其来的雨,让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原本丰收在即,这雨水一夜之间让一年的心血都付诸东流。
就算麦子重新收回来了,但被雨水浸过的麦子,在炎热的夏天里很快就会发芽。而这种麦子做出来的馒头,不管蒸多久都像没蒸熟一样,而且还很粘牙。
我们家里的田多,虽然大家都很努力在抢割,但还有很多来不及。耽搁越久,麦芽就会生的更长。
父亲派我去离我家三公里外的舅舅家请舅舅过来帮忙,我是很不愿意去的。三公里要走很久不说,路上又滑,不小心就会摔倒。可是看到父亲阴沉的脸,我还是很不情愿地去了。
一路上我摔倒了三次,委屈的泪水盈满了眼眶。
到舅舅家时,院子里静悄悄的没看到人,却闻到一股炒菜的香味。
我顺着香味来到厨房,看见表妹静静正蹲在那儿翻锅里的拌了面粉的茄子,黑绸子一样的头发扎成一个马尾,大抵是一边煎一边吃,表妹的小嘴上油乎乎的。
我的突然出现把表妹吓了一跳,我向她说明来意。她只说家里人都去田里干活去了,让我去田里问问。
表妹留我吃过饭再走,想着父亲还在家里等我喊舅舅去帮忙,就去了田里找舅舅。
舅舅说家里还有很多麦子都还没割,没办法过去帮忙。我是哭着回去的,仿佛舅舅不去帮忙是因为我没有把话说好,我怕回去父亲会骂我。
那天我很晚才回家,父亲骂了我,不是因为我没有请到舅舅来帮忙,是天黑了我还没有回家,把父亲急坏了。
那几天每个人都累的筋疲力尽,又加上麦子都生芽了,家里的气氛很是沉闷。
我记得很清楚,表妹出事的那天晚上,我做了煎茄子,味道做的和表妹做的一样香。
一家人正沉默地吃着饭,表妹的哥哥阿峰突然来了。一进门就哭跪在我母亲面前,二姑,你快去我家,静静去河里游泳淹死了。所有的人都以为听错了,母亲吓的腿都软了,一步路也走不了。
父亲让母亲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拿了手电筒,和表哥一起匆匆忙忙地去了舅舅家。
我躲在床上嘤嘤地哭,怎么也不敢相信表妹出事了,我前几天刚见过她,她还留我吃饭。
表妹是我们一众表兄弟姐妹中生的最好的一个,从小就被邻里夸比画里的小孩还好看,说是神仙托生的。
表妹不但长的好看,而且嘴巴又甜,还很勤快,是舅舅舅妈的最爱,特别是那一头黑绸子一样的头发走到哪里都被人夸赞。
经常有人问舅妈,怀孕的时候吃了什么好东西,静娃的头发生的那样好。
父母从舅舅家回来是表妹出事后的第五天,长辈们都沉浸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之中,无人再关心倒在地里的麦芽生了多长。
我没有去送表妹一程,父母说怕我眼限低,看了表妹的样子会记在心里,只说让我好好和哥哥待在家里。
母亲说表妹去世前有些反常,那晚家里买了一只烤鸡,舅舅他们喝点啤酒解解乏。
表妹表现的很自私,几乎一个人吃掉了整只鸡。舅舅只拿了一个鸡爪在啃,也被表妹抢过去吃掉了。舅舅当时还在说,静静今天是怎么啦,怎么吃起了独食。
吃过饭,大人们还在喝酒。表妹只说很热,要到河里游泳。平时表妹经常下水游泳,水性极好,舅舅只叮嘱说早点回来,却未想到竟成了永别。
表妹一众七八个孩子由表哥带着去河里玩水,那条河有个河滩,水深不过一米。
孩子们在那里你泼水过来我泼水过去,谁也不知道表妹什么时候不见的。
表哥喊了好几声也不见表妹回应,这才慌了神,连忙回家告诉舅舅舅妈。
舅舅一巴掌甩在了表哥脸上,怒吼说,你妹妹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有你好看。舅妈直接瘫坐在地上,一步路也走不了。
河边围了很多人,手电筒让河面上亮如白昼。二十来个会水性的乡亲跳到河里去救表妹。河岸上舅妈,姥姥一众女家眷哭成了一团。
舅舅在水里潜的最久,只是露出水面换一下气,又马上潜下去。
大概半小时后,舅舅抱着表妹上了岸。脸上没有半点忧伤,只说表妹不小心被河底的木头绊住了脚。
大家都知道表妹不行了,虽然她看起来像睡着了一样。但舅舅却说我静娃只是累了,睡一觉就会好起来。
亲人们一边心疼表妹,一边骂表妹是狠心人。
天气太热,表妹要入土为安,舅舅死活不同意,他只说静娃是累了,睡一觉就会好起来。
舅妈一天都会哭晕好几次,只在表妹入棺的时候把表妹乌黑的头发编成了好看的麻花辫。
表妹出棺那天,舅舅像疯了一下打那些抬棺人,不让他们把表妹抬走。后来被很多人拉住,表妹才入土为安。
那一年,表妹十四岁。
过年的时侯,我不敢去舅舅家。听母亲说舅妈神经质了,见到和表妹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就喊静娃。
舅舅也有点疯颠,一向爱干净的他,胡子拉渣,整天喝的烂醉,每天对着表妹的照片哭哭笑笑。
那年,被雨水浸过的麦子做出来的馒头分外地粘牙,我也从此不再吃煎茄子。
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是老天为表妹流下的伤心泪吧。
无戒极限训练营第11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