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冷气团拿着刀从铜锣湾一路斩到尖沙咀的季节里,我跟阿细裹成两根巨大的棍状物,不给它任何动手的机会,打算穿越小半个岛去看银杏。
我的大学是在岛上念的,大一的时候在大一点的岛,大二搬到小一点的岛上,岛上只有两块,一块大学,一块建筑工地,每天都在努力开发新楼盘。
我计划着在这中间凿一条缝,给每个学生发一把钎子,排排站喊一二三然后一起发力把岛给撬开,再安装一排发动机,我们这一半就借着推力突突突的顺着洋流去往太平洋,到那时我们就会成为最牛逼的大学,太能了,只出不进实现贸易顺差,各个港口都争相邀请我们去展览,从马六甲奔向马达加斯加,再北上去到葡萄牙,我一直想见见波罗的海。就像那个巨大的小黄鸭,我们比它更了不起,我们不会漏气,会成为传奇。 这是简直是一个媲美诺亚方舟的伟大创举,我和阿细这两种物种都能得到保留。
阿细高中读的是理科,我找她讨论:我们大概需要多少人多少把钎子,海上风大,需要一块多大面积的帆才能借到东风,还得人手一把桨,要是大家都往一个地方划,什么时候可以击沉日本。三好生和学生干部被准许在东大门跟领导一块划,那里拍照最好看。到时候各大高校争相效仿,积极响应传播传统文化的重要工作,大家都憋着一股劲,比谁凿下来的岛又大又规整。
她叫我滚出去。
人有时候很需要一点发泄,我理解她。
阿细叫我少做点梦,这实在很为难我,我每天睡七个钟头,六个钟头在做梦。有时候都分不清是醒着还是在梦里,但是我发誓我真的在岛上见到了一片黄银杏。
阿细总是第一个站出来反驳我,她是一个头发细细眉毛细细腰也细细的女孩,像是2B铅笔在纸上轻轻划过的痕迹,但是她嘴唇厚厚,厚唇是重重的一笔让她一下子3D起来。我的嘴唇生的不好,像是两扇蚌壳,有尖利的边缘,里头却没有珍珠。不说话时就抿成刻薄的形状,总是不高兴的样子。这让我养成了盯着别人嘴唇看的毛病。阿细的厚唇讲话痛快极了,她说拜托你用用脑子,这都什么季节了?我都要秃了更别说树,哪里还会有大片的黄银杏哦!我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恍惚间好像看到了珍珠。
我说真的有,我上次坐106看到了。就在新开的楼盘底下。
银杏实在没什么稀奇的,很多路旁的行道树都是银杏。小时候老师说银杏是植物中的大熊猫,我还惊奇了好久,这“大熊猫”当的实在很没面子,只要愿意,谁都可以可以去薅一把还长在枝上的扇形的毛。我家楼下那两棵银杏尤其跌份,它们像是岔开腿坐在马路牙子上的中年妇熊,生的粗粗大大不好看,毛掉了一地没人去理。
我挺爱银杏,它的叶子生得好。人们夸它——“真像一把小扇子”,摘下来在手里翻来翻去捏捏却也还是丢掉,没人拿它扇风。可见长的像并没有什么用,我在心里替它委屈。阿细说我发痴,大象耳朵像不像扇子?也没见得有人用它来扇风。人只是习惯把一切陌生的东西用自己熟悉的名词来描述而已,似乎这样就能缩短距离,变得熟稔。我想了想,夹道的黄色小扇子的确没什么意思。可夹道的黄银杏就不一样,公交车上的气味总是很不好闻,大家都沉在这一团浑浊里,黄银杏像是一点光,短暂的照亮了眼睛,大家都不约而同发出喔喔喔的声音。
我向阿细描述那种明亮的黄色,一团一团簇在一起,像是要登基。
阿细说你记岔了吧,那也许只是一块广告牌,你总是记性很差。我说不会的,我还有很多小时候的记忆。
比如我记得第一次面试,是小学的入学面试。
那是2005年夏天,我爸告诉我,咱们今天不去幼儿园,园长叔叔也不会来接你,因为你得上小学了。他给我买了一个红黑的米奇双肩包,非常直接的审美,我背到三年级使劲磨断了带子才作废。所以一直记得。
我背着这个书包,里面什么都没有,它在我背上晃来晃去空空荡荡的,我那时候身体不太好,人也空空荡荡的。我爸拉着我,像是拉着一个空纸箱,我们去了区政府隔壁的一个小学报名。
大人们忙忙碌碌走过来走过去,我就背着书包站着玩手,突然我爸告诉我,有一个入学面试,面试的好才能在这里读书。我们进了一个空教室,那时候天很热,我爸一脑门子汗,女老师也一脑门子汗。他们还是尽力交谈尽力笑,说着我听不懂的内容。
后来女老师转向我,问我,头顶上呼呼呼转的是什么。我没听懂,不知道面试是面我的,我以为面我爸。我爸抹了把汗,指了指上头的电风扇疯狂暗示,我心领神会,果断回答,
“太阳。”
女老师笑眯眯的起身同我们告别。
直到车上的空调冷的我一个激灵,我才反应过来是电风扇。心想坏了,这下没书读了。
后来还是念了小学,没什么励志的故事,我爸认识校长。面试不过是走个过场,只唬住了我这个小孩子。
就是从那次开始,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聪明的小孩,也觉得大人实在很没劲,诓骗一个不聪明的小孩算什么本事呢。
阿细很喜欢这个故事,我总是把我的经历编成故事讲给她听。所有的故事里她最喜欢这个故事,每次听到都会笑的露出牙齿,阿细的牙齿也细细的,但是很饱满,它们挤在一起,像是一排珍珠发卡。我为了见到这排珍珠,故意编了很多故事。珍珠的主人聪明也大方,她听了太多我的拙劣的故事,但绝不吝啬展示那排珍珠,这让我很受鼓舞摩拳擦掌。
可黄银杏不是编的,我第十二次向她讲那片黄银杏的时候,又见到了珍珠,这突然让我对黄银杏产生了怀疑,真的有这样一片黄银杏吗?
我总是分不清梦与现实,也不记得昨天吃了什么,还是一个撒谎的老手,实则是一个糊涂蛋。这一些认知让我很沮丧,也许黄银杏只是我的臆想,并没有这样一片让全车人喔喔喔的明亮的黄银杏,冬天已经到了。
阿细讲我脑子转不过弯,既然就在岛上,我们再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于是我跟阿细裹成两根巨大的棍状物,打算穿越小半个岛去看银杏。
在寒风试图削断我的脚脖子的时候,我后悔了。我想承认没有黄银杏,天气冷的让我屈打成招。阿细整张脸埋在松软的围巾里,只露出眼睛。我盯着她看,想看出几分悔意,我们就心照不宣的回到被窝里去。阿细说,你总是这样,总是临阵脱逃,只晓得说真的见过它,它是如何如何美,如何明亮,说的煞有介事,那咱们就去看看,可你又想着逃。你们到底在害怕什么呢,错了对了又有什么关系呢,黄银杏一直在那里不是吗?
她的声音在层层叠叠的毛线下传来,显得有点模糊,像是在说我,又好像再说别的事。我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往太阳底下挪了几步,我是很喜欢冬天的太阳,尽管我夏天的时候老是诅咒它,它也没恼火,在我需要的时候它又显出几分可爱来。
106晃晃荡荡的来了,我们争相扑向灰暗,人们厚实的外套挡住了所有的光亮,升腾出另外一种热气。
阿细被热气闷红了脸,她把围巾取下来拿在手里,软软的围巾被吹的邦邦硬,阿细在给它按摩。她似乎不想与我交谈,一直看着窗外,我只好陪着她一起看着窗外。冬天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万物都是一个颜色。但若是非得看,也能从光秃秃的枝节里看出几分味道,阿细看的津津有味,我实在没这个本事,有点昏昏欲睡。
阿细突然捅捅我,我看到了窗外灰暗天空与地面中的那一片黄色。
是黄银杏,它是真的存在。
我在宽大的棉袄里跳起来,没人在意为什么两个学生要在建筑工地下车,更没人在意她们的兴奋。
下了车我反到慢悠悠起来,向阿细得意的展示这天地间独一份的明亮,仿佛是我年前来辛苦种下的一样。
阿细没急着带上围巾,我瞧见了珍珠。她越笑越大,几乎要在寒风里喘不过气来,她说你看看,你去仔细看看,那是不是银杏。
我走进一看,这一片黄银杏,是塑料叶子,是人工拙劣的一圈一圈缠绕在光秃秃的树上。银杏树冷得扑簌簌掉树皮,哪里还能拉住这一树叶子。在不远处的楼盘里,还有一大片橙色跟粉红色的树。
我太生气了,我替树们生气。这实在是一件有辱树格的事情。被寒风吹秃了还要戴上各色假发任人愚弄,在冬天死去还要僵直着手拉着欢迎春天的标语,还为我的蠢笨生气,这样的冬天,怎么会有黄银杏呢!
阿细说,人们就是喜欢热闹,不分季节的喜欢热闹。他们凑在一起赞叹远处的黄银杏长得光明,却没有人怀疑肃杀的冬天,黄银杏是怎样存活的。而总有人说出真相——那树是假的,人们故作镇定表示自己早已知道,紧接着嗤笑那人,你这人真没意思,谁需要你说出真相呢?是假的又如何,好看就是了,然后晦气的摆摆手回家吃饭。
人们哪里是需要光明,只是需要个念想。眯缝着眼在炉边打盹,赞美太阳与月亮,谁管它是真实存在,还是夹在晾衣绳的一块脸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