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诞生在一个俏皮的小男孩手上。
他拿着羊角泡泡生产器,开合,开合…平面的七彩流转,让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盯着它,沉默而专注。曾有那么几个时刻,我以为自己可以飞翔了,跟小伙伴们手托手,蓄势待发。
一声短暂的叹息,小男孩收起羊角,缩成了紧密的一条横线。小泡泡挨挨挤挤地窃窃私语:他是怎么了?阳光下的彩色泡泡不是总能给人带来欢乐的吗?
朋友们讲完,各自归于平静,吐出一口气,沉进泡泡水桶里。我还是想出去看看,沙滩上孩子的笑声挠得人心痒。那曾经张开的半只眼睛,看见风筝、水上摩托、唐老鸭小丑、恩爱的老夫妇、穿阔腿裤、红唇的女子、叮…当当当…卖麦芽糖的瘸腿男子…我躲在桶口紧张地巴望着,小男孩什么时候会有兴致放我们出来呢?
实际上,也就一瞬,小男孩迎风一划,我就飞上了天。
无边无尽的苍茫海岸,沉沙白灿,阳光正好。从沙滩中部出发,随着一阵清风,由东南到西北,上下翩飞。有的伙伴被小朋友捉住,弹指一挥或巴掌一合,就结束了短暂的生命旅程;起点高的,可以继续流浪,我也说不好自己什么时候会破碎。
回望我的主人,他仍没有一丝微笑。他身边围满了沙滩玩具,父亲、母亲、还有奶奶或是外婆,在兴奋地堆着城堡,邀他来看。太阳镜遮住了他的眼神,脖子上的海螺号摇摇晃晃。他噘起嘴,踢踢踏踏,将刚刚成型的城堡、枫树、海龟一一毁掉。
风越来越劲,一个帅气纤瘦的黑衣男子映入眼帘。如果算上起飞前的半眼,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他。他曾经笔直地望向海的远方,双掌扶住腰间。他白皙干净的脸上,没有半点喜悦,显得不安、凝重。忽然从斜挎的黑色背包里拿出一瓶水,呼呼喝掉,深出一口气。
现在的他将双足埋进湿沙里,盯着尽情玩水的小女孩,神色专注而安详。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面前多了一个黄绿相间的风车,在海风、阳光的关照下,细细碎碎地反射着亮光。男子眨了眨眼,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继续回望永不止息的海浪。
他低下头,抚平右手边的沙地,一掌的宽度之间,速写下连笔的英文,或许是谁的名字吧。写了擦,擦了写,如是几次,他开始微笑,将名字,连同湿沙一起把在攥起的拳头里,又松开。那个深深的窝坑里什么也没有,他却一拳拳捶打。
男子起身了,走进海里,简单地洗了手和脚,听见小女孩畅快地招呼和感慨,快乐地回望致意了小女孩的母亲,笑得真好看。
他拎起自己的鞋子,将风车还给岸边的学生妹,大步走开去,人群里的独行侠如此醒目。我想他可能想开了一些事情,或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祝他好运。
岸边的学生妹甜甜笑着,脖颈上挂了大大的牌子,嘴里絮絮念着,扫二维码,送风车。顺着她目光所及之处,我看到一位注视她的中年女人,摆摆手,厌弃地路过,“现在的学生都在做什么”!
一个灰色卷发、高鼻梁、深眼眶的异国人,从路边阶梯上走下来,择了一处净沙地坐下,扯开红色的简易塑料袋,掏出一根香蕉,很有耐心地吃完,遥望着大海,二十秒内收获了一个被丢弃的新鲜椰子。路过的食客大呼过瘾,随手将它连着吸管扔在地上,揽着不知是女儿还是女友的妖艳女郎嬉笑而过。
异国人抬起头来看一眼,莫名诧异,将香蕉皮放回红色塑料袋,准备离开,犹疑地看了下椰子壳和吸管,很是为难。
两个小孩子呼喊着跑过来,“我发现了一个椰子”!然后将它带走了,扔到离海岸不远的海浪里,看它顺海水漂远又被推回来,兴奋地大叫。
海浪前的两个仿似大学生的女孩,已经摆拍很久了,一个十几岁的男生殷勤地跟在她们身后,随时可供驱遣。一个卖花的中年妇女路过他们,将两支玫瑰花塞在其中一个女孩手里。女孩下意识接过,中年妇女开始怂恿着她付钱购买,无论女孩怎样回拒,她都不收回。女孩快要急哭了,顺手将玫瑰花塞进男孩手里,说“都怪你跟着我们”!
男孩也不恼,将玫瑰花硬插进中年妇女的棉衣兜里,表情严肃。
中年妇女无奈,将花儿重新攥在手里,挑起货郎扁担,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被海风吹得粗糙、暗黄的脸,刚才还是委屈的、可怜的、祈求的,现在布满了鄙夷,失落、失望、失去方向。
我陷入沉思和悲哀。一不留神儿,撞上了一个面色姣好、头戴花环的女孩,她的皮肤柔韧紧致,我被深深吸引了。
风将我的身躯拉扯成水滴状,我清楚,自己很快就要魂飞魄散了,可我仍留恋这个深深的香甜的吻。只是,女孩抬起手,厌恶地挥一挥,像一个嘲讽的巴掌落在脸上。
作为一个泡泡,我不想追问自己从何而来,却始终明了何往而终。我已经活得够久了,可能已长过普通泡泡三生三世。
有人说,人死时,眼前会呈现过往的一生。回望蓝天、白云、低空飞旋的海鸥、忙碌的邮轮、货船,乌黑的、饱经时光洗礼的礁石;翻滚的海浪、明媚的阳光、激情的海上摩托;岸边欢呼的人群、恋爱中的情侣、沙滩上奔跑的孩子和他的城堡…
一生可以很快乐,不是吗?假装未经历人世悲伤。
没有时间了,我想回到泡泡桶里,沉浸得温润,还充满好奇地盯着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