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朗睡在石楼顶鸽房最高的那根房梁上,懒散地翘动着尾巴,睨着翻飞争食的鸽子,阳光被它们扑朔的翅膀拍碎,跟着羽毛一起下坠,落在阿朗的眼皮上,阿朗的眼皮越来越沉,昏昏睡去。
阿朗是只黑白相间的花猫,是这群鸽子,这个鸽房,甚至这栋红石楼的守护者,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他认为这群鸽子是自己的所有物,跟那个凶神恶煞的臭老头无关,那个臭老头每次一来,都会吓得所有的鸽子慌不择路的逃跑,而被臭老头抓住的鸽子,都会被装进网笼里,不再回来。阿朗作为睡在鸽房最高房梁上的猫,总是偷偷咬坏老头的网兜,老头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有一次,老头抓了三十多只鸽子装进网笼,说是要去街上买壶好酒,鸽房里只剩下几只苍白的寥落身影。阿朗埋伏在石楼的拐角,趁老头去开三轮车的空档,咬破了网兜,放走了所有的鸽子。看到阿朗飞快跑走的得意身影,老头才明白怎么回事,连气的跳脚都忘了。
可是,被放走的鸽子,总是在红石楼顶上的低矮天空盘旋,一圈,又一圈,不一会儿,就又全部飞回鸽房里去了,一只都不少。还没喝上好酒呢,臭老头的脸却气的比喝了酒都红,回到鸽房一看,鸽子一只没少,瞪了一眼房梁上疏落阳光里晃荡的尾巴,骂骂咧咧地走了,今天这好酒,算是喝不上喽。
老头没来找阿朗算账,阿朗倒不乐意了,他气的,是这群鸽子。他讨厌这种无条件的顺从,这让自己的辛苦都白费了。他觉得,这群鸽子,就算不像自己一样,是整个红石楼的守护者,拥有一个庞大的鸽子族群,好歹,还有自己的翅膀和生命啊,生命,那么高贵的东西,就在它们的顺从中,被折断了翅膀,被破烂的网兜葬送。
阿朗转念一想,也好,没走也好,要是都走了,我还守护谁呢?我一只猫可没意思,抓老鼠也没意思。我要是会飞,就带着鸽子飞走。罢了罢了,阿朗想着,也不生气了,瞄了眼阳光下窝着脑袋打盹儿的鸽子,慢慢的也睡着了。
臭老头有个外孙女,也就三四岁,肉乎乎的小手像鸽子翅膀一样白,红扑扑的脸蛋儿总让人以为是蹭到了红石楼的墙,黑溜溜的大眼睛可把阿朗吓了一跳,比阿朗夜里看见了老鼠的眼睛还要圆。小丫头可不像臭老头,她总是把午饭的玉米棒偷偷拿到鸽房来,用肉乎乎的小手认真地把玉米粒一颗一颗掰下来,放在栅栏上,堆成一座金灿灿的小山,之后,就站的远远的,认真的盯着正往小山一步一步跳来的鸽子,一只,两只,鸽房的鸽子全飞来了,上下翻飞,你争我抢,在灿烂的阳光下,数不清的白色翅膀映射出一道道光芒,迷了小丫头的眼睛。
正当小丫头痴痴的望着鸽子,突然感觉一道精光从房梁上投射下来,阿朗拍打着尾巴,眯着狭长的双眼,正要从房梁上跳下来,小丫头愣了愣神,旋即,对着阿朗粲然一笑,咯咯的笑声飘出去好远,阿朗差点没从房梁上摔下来。
后来,小丫头几乎天天都来,带着一根玉米棒,堆一座金灿灿的小山。小丫头和鸽子渐渐熟络起来,就把玉米粒放在自己的手心,等着鸽子跳来啄食,鸽子红红的小尖嘴在小丫头的手心里挠痒痒,心急的鸽子啄痛了小丫头的手,小丫头也只是“哎呦”一声,然后咯咯笑着把手藏到背后去,继续认真的看着鸽子抢玉米粒。
小丫头不只是给鸽子带玉米来,也会给阿朗带来一条小鱼干。臭老头经常钓了一桶小鱼,全部晾在红石楼顶的阳台栅栏上,经过阳光的烘烤,小鱼干的香味儿蹿进阿朗的鼻子里,扰的阿朗觉都睡不着,可是在小丫头来之前,阿朗从来没有尝过小鱼干的味道,他只尝过偷鱼干的老鼠的味道,一点都不好吃。阿朗叼着小鱼干,轻巧地几步跳上房梁,慢慢品尝着曾经垂涎三尺的美味,看着小丫头的眼神也没了精光,慵懒得,和鸽房里昏黄的阳光融在一起。
可是有一天,小丫头急急的跑来鸽房时,不小心被什么绊住了,摔倒在鸽房前的栅栏上,肉乎乎的手臂被竹栅栏划出好几条血痕,小丫头一下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玉米棒和小鱼干都掉在地上。鸽子跳过来,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争抢地上的玉米,它们围成一道白色的圈,把小丫头圈在里面,小丫头仍在大哭,鸽子们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扇一扇翅膀小丫头就会哭的更大声。
阿朗从来没见过小丫头哭,还哭的这么大声,他急忙从房梁上跳下来,却在白圈外走来走去,不知如何是好。哎,有了!阿朗突然想,自己经常擦伤碰伤,用舌头舔一舔很快就不疼了,过不了多久就好了,要是也舔一舔小丫头的伤口,说不定很快也会好的,小丫头就不哭了!阿朗急忙冲进那个白圈,却轻手轻脚的走到小丫头身边,看着鲜血淋漓的伤口,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轻轻的,试探着舔了一口。小丫头被手臂上突如其来的奇怪感觉吓了一跳,顿时噤住了哭声,紧张地看向也正紧张地看着她的阿朗。阿朗见小丫头不哭了,兴冲冲的以为是自己的口水起作用了,开始一下一下的,轻轻柔柔的舔舐着小丫头的伤口。小丫头感觉手臂上麻麻的,好像,也没那么疼了。阿朗的小舌头舔得小丫头痒痒的,忽然,眼角还挂着泪痕的小丫头咯咯笑起来。阿朗舌头一僵,又被小丫头吓了一跳。
一只钉耙横空飞快的甩向阿朗,阿朗本可以躲过去,可是怕撞到小丫头,阿朗向后一缩,硬生生被钉耙的木柄挥在肚子上,这一撞,撞得阿朗七荤八素,头晕目眩,隔夜的老鼠肉都要吐了出来。阿朗被甩的飞出去老远,摔在地上的时候,看天上,怎么有十个太阳。要不是阿朗刚刚向后缩了一下,这会儿,尖利的钉齿该插在他的肚子上了。鸽子被吓得扑腾乱窜,七零八落地逃跑,小丫头又大哭起来。臭老头赶快丢下钉耙,跑到小丫头身边抱起她,用沙哑的老烟腔哄着,可是怎么也哄不好,小丫头哭的越来越凶,乱扭着要挣脱臭老头的手。
阿朗挣扎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见小丫头被臭老头抱着,就放心地晃了晃脑袋,想捡了小鱼干回房梁上去。臭老头抓住小丫头乱动的手,雪白的手臂上赫然三条血痕,血迹还没凝干,望着不远处一瘸一拐地去捡小鱼干的阿朗,臭老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分明是三条猫爪的抓痕。
阿朗刚把鱼干衔到嘴里,就见臭老头的一条腿狠命的踢过来,眼里满是杀意。阿朗以为臭老头是心疼小鱼干,吓得不管三七二十一,丢下鱼干撒丫子就跑,边跑还边想,小气的臭老头,我就吃你一个鱼干,至于吗你。还好没被打到腿,阿朗一溜烟就跑远了,不然臭老头的这一脚招呼上来,阿朗真的就要向昨天吃掉的几只大老鼠赔罪去了。
阿朗拼了老命跑回鸽房,却无论如何也没力气跳上房梁了。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重,眼看臭老头就要追上来了,阿朗却浑身瘫软,喘着粗气,无路可退。臭老头要钻进鸽房的一瞬间,本来失魂落魄的鸽子全都像见了玉米一样,一个劲儿的往门外冲,像一道白色的瀑布倾泻而下,劈头盖脸的向臭老头浇去。臭老头差点栽了一个跟头,耳朵边呼啦啦一片全是扇动翅膀的声音。小丫头这时候又大哭起来,嚷嚷着要回家,臭老头没办法,只得抱起小丫头,转身走了。鸽子在石楼顶打了个旋,又飞回了鸽房,像围着小丫头一样围着阿朗,阿朗见臭老头走了,立马倒了下去,昏昏睡着了。
这是阿朗第一次没有在最高的房梁上睡觉。
小丫头好几天没来,阿朗也趴在房梁上好几天没下来。鸽子安静地啄着地面上的谷粒,一粒一粒,低头抬头,时不时停住,侧耳听着,只有鸽子的红嘴巴敲在地面上的笃笃声,才又垂头丧气似的,把头低下去,继续寻找着谷粒。
入秋后的一天中午,阿朗在阳光下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小鱼干。鱼干的香味那么浓,阿朗睁了眼之后还在咂摸着滋味儿,却看见,一条小鱼干真的就躺在眼前,后面,是小丫头咯咯笑着的小脸。阿朗立马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不是在做梦。鸽子一下子全都围拢过来,上下翻飞,欢欣雀跃。阿朗无奈地叼走鱼干,坐在一边看着小丫头一粒一粒掰着玉米,鸽子瞪着滴溜溜的眼睛巴巴的等着。小丫头的伤已经好了,结的痂都脱落了,露出粉红色的新肉。好像一切都痊愈了。
秋收了,今年是个大丰年。臭老头的橘子,稻米,花生,堆满了整个红石楼顶的仓库,满的都要溢出来。小丫头天天把花生当饭吃,鸽子也跟着大饱口福。小丫头吃橘子吃得牙酸,剥了一片橘子放到阿朗面前,阿朗见小丫头牙酸的口水直流,吓得赶忙跑出去老远。臭老头每天早出晚归,骑着三轮车把花生橘子一筐一筐的拉到集市上去,带回来一打一打的钞票,给小丫头添了好几件新衣服,臭老头也终于喝上了好酒。许多天,仓库里还是堆得满满的。
丰年养活了好多人,也养活了更多的老鼠。阿朗现在白天都没得觉睡,仓库里满是吃的肠肥脑满的老鼠,摸着圆咕隆咚的肚皮躺在米堆上,见阿朗来了跑都跑不动。阿朗从来没觉得抓老鼠这么容易,可是却一点儿也不轻松。仿佛有多少粮食,就有多少老鼠,不吃完绝不罢休。阿朗每天累得连爬上房梁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在傍晚时分,趁着老鼠都吃不动了,睡一小会儿,晚上继续撵着那些肆无忌惮的老鼠。
一天下午,太阳懒懒的快要落下,一辆大货车轰隆轰隆的停在红石楼下,臭老头笑眯眯的带着一伙人去了楼顶的仓库,几十个来回,上楼下楼,满满当当的仓库被搬得空空如也,只剩下几粒稀拉的稻米。臭老头一边点着厚厚的钞票,一边带上了仓库门。仓库门重重合上时发出的巨响,像是敲响的老鼠的丧钟,货车离开时仍轰隆轰隆响着,太阳已经落山了。老鼠在昏暗里左冲右撞,发了疯似的到处搜寻,残留的几粒稻米早就被争抢殆尽,这么多的老鼠,一点儿粮食都没有了,空气中一团幽暗。
阿朗轻蔑的冷笑着,看着这群大难临头的老鼠,转身悠悠的踱回房梁上,做起了高枕无忧的黄粱美梦。身后,却是一团乌烟瘴气的骚动,在暗夜里,似暗流汹涌。
阿朗真的想错了,老鼠怎么会坐以待毙呢。半夜哐啷嘈杂的声响一下子就把阿朗从梦里拽了出来,不同于平时的窸窸窣窣,这次,还混杂着人们的叫骂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更多的是罪魁祸首们肆意的叫嚣声。整栋红石楼灯火通明,在深夜里如一团火舌乱窜的烈火,燃烧焚蚀着安宁。
人们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的老鼠,个个膀大腰圆,一点也不怕人,在房间里肆意搜刮。阿朗何曾又受过这样的羞辱,作为红石楼的守护者,被几只老鼠搅得夜不能寐。当即,阿朗一跺脚,飞快的跳下房梁去,房梁在身后发出晃悠的吱呀声。阿朗经过仓库时,发现结实的仓库都被老鼠啃的摇摇欲坠,木板残缺不全,仿佛一碰就要倒塌。阿朗磨了磨牙齿,加快步伐向烈焰中心跑去。
小丫头被老鼠吓得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臭老头到处寻找着武器,可是所有钉耙,锄头,铁锹的木柄都被老鼠啃烂了。臭老头出去找人帮忙,可是邻居们都自顾不暇。阿朗趁着臭老头出门偷偷跳进来,看着一地的木屑,心里不禁叹一声解气!眼看着一只灰黑的大老鼠就要冲向小丫头,阿朗如一道闪电一般劈下,狠狠一口咬断了老鼠的喉骨。小丫头面如土色,身后,却还紧紧捂住的,是几根玉米棒,和几条小鱼干。阿朗在屋子里四处奔波,没多久,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只有阿朗不断地把一只只大老鼠的肥硕尸体拖出门外的声音,一滴血都没留下。
臭老头回来时,阿朗已经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一片宁静,小丫头抱着玉米和鱼干睡着了。阿朗继续奔波在红石楼各家各处,继续清扫着黑夜里的魑魅魍魉。
墨黑的天际泛出一抹鱼肚白的时候,红石楼外的臭水沟里已经堆满了老鼠的尸体,更多的老鼠闻风而逃,阿朗也没有精力去追了。爪子上血迹斑斑,缩回爪鞘都疼,牙尖上是挥之不去的恶臭,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有气无力的往鸽房走。阿朗走在回廊上,人们已经渐渐安睡,窗口飘出轻微的鼾声和美梦,阿朗的眼皮都要睁不开了。
突然,就在快要接近鸽房的时候,鸽房的方向,传来鸽子惊恐的叫声,翅膀胡乱扑腾的声音里,是刺耳的老鼠叫嚣。阿朗霎时睁大了双眼,不顾脚底像是踩了棉花,飞快的向鸽房跑去。
鸽房里,鸽子的羽毛七零八落,在空中胡乱飘摇,几只鸽子受了伤在地上挣扎,其他的挤在一块瑟瑟发抖。一地的鸽子蛋碎裂后残存的蛋壳,混着粘稠的蛋液,触目惊心,几只老鼠仍在用恶心的舌头舔食着清澈的蛋液,鸽子在一旁痛苦的闭上了眼睛。阿朗发出一声嘶吼,低沉的声音,像是索命的无常,浑身毛发竖起,颤抖着向一只正在吮吸蛋液的小老鼠扑去。
盛怒之下的阿朗,左爪死死的钩进小老鼠的皮肉,右爪如一把尖利的手术刀,一挥间就把小老鼠开膛破肚。小老鼠惊恐痛苦的尖叫在小小的鸽房里回荡,伴随着阿朗颤抖着发出的嘶嘶声,刺痛着每一只老鼠的耳膜,阿朗狠厉的眼瞳映射着天边的那抹光亮,散出冰冷的寒光,像是刚从海底怨愤而出的冥王,老鼠知道,再不走,这里怕是就要变成他的修罗场。
所有的老鼠都小心翼翼地后退,转身掉头,飞快的逃走。一只大老鼠却突然冲上前,不要命地向阿朗咬去,奄奄一息的小老鼠突然激动起来,微弱的叫声又变得无比尖锐。阿朗吹了吹胡须,锋利的爪子直接从小老鼠的皮肉里扯出,扇在迎面而来的大老鼠脸上,转身,一口了结了小老鼠。大老鼠带着三条沟壑深的血痕,抽搐了一阵,再听不见小老鼠的呻吟,愣了愣后,也消失不见了。
接连几天,石楼的人们几乎搬回了市场上所有的老鼠药,石楼里再也看不到老鼠的踪迹了。阿朗又过起了优哉游哉的生活。
秋天从不打雷,可是那天,却闷雷滚滚,乌云压顶。穿楼而过的狂风吹的鸽房吱呀作响,每一次电闪雷鸣都惊起鸽子的一阵扑腾。阿朗被低沉的气压闷得喘不过气,心在胸口乱跳,不由得心烦意乱,跳去楼顶透气。
雨迟迟不下,阿朗站在石楼的最顶端,闪电在身后劈下,惊雷在头顶炸响。狂风猎猎刮过阿朗黑白相间的毛发,阿朗屹立未动。人们早已关门闭窗,畏缩在家中等待着暴风雨的过去。偶然抬头望向窗外,一只猫站在最高的楼顶,与明暗交错的天地融为一体,墨黑的乌云翻涌,为这一幕留下了永久的定格。
一道最刺目的闪电破竹而下,一声最震耳的滚雷凌空炸开,鸽房又是一阵异动。阿朗转过头,紧紧盯着鸽房的方向,暂时的安静,异动却愈演愈烈,就像头顶的乌云久积弥厚,鸽子惊恐的叫声清晰刺耳。事情不对头,阿朗慢慢向鸽房走去,却希望只是虚惊一场。突然,几只鸽子连飞带摔地冲出鸽房,不顾外面的电闪雷鸣,惊恐的眼神四处搜寻着,雪白的羽毛在黑云下格外扎眼。见到正走来的阿朗,鸽子撕心裂肺的叫喊,惊雷都悄然无声。
阿朗心下一惊,出事了!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几只鸽子身边,鸽子雪白的翅膀上,星星点点染着的,是殷红的鲜血。
鸽房里昏黑一片,只有鸽子挣扎扑腾的微弱声音,狂风拉扯栅栏的声音,和,久违的,老鼠的叫嚣声。阿朗嘶吼一声,一道闪电倏的劈下,天地间一片白茫,鸽房里亮如白昼。就在那一瞬间,阿朗看见了一只鸽子倒地不起,一动不动,翅膀被鲜血浸透,雪白的颈子血肉模糊,圆溜溜的黑眼睛里只剩下一片空洞,阿朗知道,小丫头撒一把玉米,它也不会起来抢了。阿朗的心骤然一缩,与此同时,阿朗也看见了那张令人作呕的老鼠脸,上面,有三条丑陋的疤痕。
等到下一道闪电亮起,原地已经不见了阿朗的身影,而在死去的鸽子的身旁,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咔嚓一声咬断了老鼠的脊骨,干脆利落,一如眼神狠厉。阿朗瞬间化身嗜血的修罗,居高临下的看着如一滩烂泥却并未死去的老鼠,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声化作响彻天地的惊雷,目光如电如炬,却散着冰冷的寒光。阿朗的爪子不知在老鼠脸上来去了多少次,那三条疤痕早已被千万条血痕覆盖,身首异处,四肢散落,开膛破肚,满地的污血烂肉。
等到阿朗终于停下,一切都归于平静,只是那双空洞的眼神在提醒,并不是什么都没发生。阿朗缓缓走向那只鸽子,像一朵枯腐的栀子花,像一朵飘散的白云。轻轻舔去斑斑鲜血,还给它洁白无瑕的翅膀。
鸽房的门突然开了,一道闪电的光亮趁势而入,臭老头抱着木板站在门口,本想来加固一下鸽房,却看见,一只猫,满嘴浑身是血,一只鸽子,躺在猫的尖牙之下。
紧接着一声惊雷炸响,雨,终于下了。一滴一滴,狠狠地往地上砸。和着狂风,全数灌进鸽房,仿佛就是为了这里而来。阿朗抬起头,直视着臭老头,不躲,也不闪。这问心无愧的眼神,在臭老头看来,变成了嚣张和挑衅。臭老头走了,阿朗含着鸽子的尸体跳上了房梁,狂风暴雨,不知几时停歇。
臭老头拿出小丫头偷藏起来的鱼干,把剩下的老鼠药,悉数倒在了上面。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雨终于停了。天空一碧如洗,秋风微凉,拂过声声婉啭的鸟鸣。小丫头迫不及待地跑来了鸽房,鞋尖溅起一朵朵水花。鸽子刚飞出鸽房外一会儿,就欢欣的聚拢在一起,享受着暴雨后的美餐。小丫头见阿朗慢慢走来,开心地拿出了小鱼干。
天色愈发清明了,小丫头把鱼干递到阿朗面前,满脸期待。阿朗张大嘴,还未碰到鱼干,一丝恶毒的气味就抢先钻入鼻腔——口吐白沫的老鼠嘴里的味道。阿朗愣住,抬头看着小丫头,仍是和身后天空一样清朗的笑容。阿朗明白了,转身就走,臭老头不会善罢甘休。
小丫头看阿朗不吃,奇怪地喃喃:“你是不是不饿呀?不饿的话,可以带走以后吃呀!呐——”说着又把鱼干递到阿朗面前。阿朗仍是别过头去,看着争食的鸽子。
小丫头愈发的奇怪,“是不是下了雨,潮坏了?”说着,就要把鱼干放进嘴里尝尝——阿朗猛的回头,冲上前就把那条鱼干从小丫头手里甩进旁边的泥水里,心里一阵后怕。小丫头看着新衣服上阿朗的泥脚印,和泥水里的小鱼干,眼睛里一层雾气,却倔强地抹了抹眼睛,跑走了。
鸽子都看着小丫头跑走的方向,随后用幽怨的眼神看着阿朗,阿朗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幸好,小丫头又回来了,又拿来一条鱼干,阿朗闻了闻,犹豫了一会,还是毅然把鱼干丢到了泥水里。抬起头不敢看小丫头,小丫头却又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小丫头拿回好几条鱼干,阿朗一一嗅过,狠心全丢进泥水里。看着泥水里堆成小山的鱼干,小丫头气的脸通红,大眼睛里满是泪花,从身后拿出一条鱼干,对着阿朗喊到:“这是最后一条小鱼干了!你再胡闹,再不吃,我就……我就再也不带给你吃了!我再也不来了!”
所有的鸽子都静止了,看看小丫头,然后一动不动的看着阿朗。阿朗多希望,自己会说话啊,比希望会飞还要希望。
阿朗抬头看了看渐渐蔚蓝的天,看了看身旁环绕着的鸽子,看了看小丫头,以一个歉意的微笑,然后,衔起那条鱼干,一口,一口,吃了下去。
阿朗缓缓向鸽房走去,身后传来小丫头咯咯的笑声,鸽子欢欣翻飞的扑腾声,却,渐渐听不清了。阿朗要像往常一样,回房梁上去睡觉,只属于他的,最高的房梁。他可不能,在小丫头面前倒下,不能,再惹小丫头哭了。
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跳上了房梁,阿朗闭上了眼睛,做了一个梦,梦到,他会飞了,和鸽子一起。
太阳出来了,细碎的阳光轻柔地洒进鸽房,只是,疏落阳光里的尾巴,却再也不会晃动了。
阿朗的尸体被丢到臭水沟的那天,所有的鸽子都飞出了鸽房,在红石楼顶上的低矮天空盘旋,一圈,又一圈,再也没飞回来。
臭老头清理鸽房的时候,看到了房梁上那只完整的鸽子尸体,小丫头还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