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搞棚改,我想是不会有缘认识陈西南女士。而这一面之缘的相识,却在心里种下一个未了的心事,每每想起,总觉得象欠了人家债一样疚愧。
金秋十月,是街道办搞棚改的突击月,所有街道机关干部都分了工作对象,我的对象住在棚改区的8栋,因此,每一天上班都是同一件事,分头上门去做工作,讲政策,讲棚改的好处,为房产估价磨着嘴皮,直到签了合同,才会感到完成任务的轻松。
棚改区正是原湘东化机厂的宿舍区,这里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的外公外婆就下放在化机厂旁边一个叫大塘组的农村。我常常走外婆家要经过化机厂。年小的我,是不明事理的,不解已过古稀之年的外公外婆为何还要从县城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问母亲, 母亲说外公以前是教书的,好好的不知为何划成了"右派″。我明白这"右派″肯定是不好的一类,不然,那些比我懂事的大孩子为何骂我外公是"右派分子″呢?让我从小就自卑身上有着劣等的血统,对自己的人生自信不起来。
我有两个舅舅,大舅在湘潭人民医院工作,二舅下放到了湘西城步,只有父母离外婆家近,因此,平时多要照顾二老的生活。
在我上初中时,外公已经离开了人世,外婆一个人住在西阁大塘组的一间土砖屋里,这是她第三次搬家的屋,为了照顾外婆, 我常在礼拜天去外婆家,帮助挖土栽菜,担水施肥,在外婆没煤烧时,还要夜里起头,推着土车去几十里外的桃水煤矿运煤,每次推一百斤,爬山过㘭推回到家吃中饭,然后再推二十多里山路到外婆家。
记忆中的外婆是很慈祥的,也是很疼我的,每次看见我,眼睛总是笑得眯成一条线,"呵呵,白毛来了啊!″
"白毛″是外婆给我取的小名,母亲说我生下来头上就有一撮白毛,所以外婆给我取了个"白毛″的名字,这名字也只有外婆叫。母亲还说,老古传,生下来头上就有白毛的人,今后会命好的。可我后来一直坎坎坷坷的,不知好从何来?也许是母亲心里认定我头上的这撮白毛,足以证明我出世的不凡,把我当成了大人的希望!但我后来看了许多古今诗词文章,发现"白毛″多是愁出来的,不然,那来的"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呢?所以,我想六0年正是三年饥荒的苦日子时,母亲怀上我,其实是怀上了一个"愁″,"愁″累了母亲,以至于肚子里就白了头发的我,在出世后的命途中,也是个多愁多虑的人!
外婆家走多了,化机厂也就很熟悉。厂的规模很大,单宿舍区都有几十幢房子,还有从幼儿园 到小学、初中和高中的子弟学校、职工培训技校、医院、商店,露天电影场、灯光球场和游泳池……等等,火车专线直通生产车间。在那时应该是湘东最大的一个工厂。
我在游泳池洗过澡,在露天电影场看过很多回电影,记得第一次看电影,放映的是《火车伺机的儿子》,让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有外婆的化机厂,是我青春时的殊幸!当我听着喇叭里的歌声,看着上班的人潮,在音乐的节奏中,绵绵涌向工厂的大门。眼前过往的每一张笑脸,让我看到了人生的自豪,羡慕他(她)们才是真正命好的人哪!
外婆是在病中接到回城通知的那一年就去世的。我一直没能忘记外婆接通知时的那种喜悦,手里捧着北街居委会下的通知,口里喃喃地对母亲说:"仔妹,假如我病好了就好喽,可以回城了!″外婆喊母亲总是称"仔妹″,因母亲首上还有个姐姐,也就是我的姨娘,出嫁到茶陵去了。我看见外婆说话时眼里闪动着恋生的泪光,让我心痛和恐惧无可奈何的命运和生死,这去日苦多的人世,其实又何苦来?
我在外婆走后,化机𠂆也去得少了,后来成了家更甚,每每经过化机厂,都是苦为谋生的奔波,来去匆匆的。没有外婆的化机厂,心里只有失落的怀念!
但我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大规模的化机厂,居然在改革开放后的经济发展中倒闭了!昔日让我如此羡慕,如今铅华落尽,而更让我想不到的是,曾经的乡下少年,在两鬓染霜时,居然有幸到了江桥街道办事处做合同工,因缘而参加了化机厂棚户区的改造,世事沧桑,不能不让我感叹!
那一天,正是秋阳当空的晴朗日子,湛蓝的天空,悠闲着一朵朵白云,午后的阳光灿烂,给人不暖不凉的惬意。走在化机路上,再也听不到振奋人心的喇叭音乐,看不到踏着音乐节奏上班的人流,厂区依旧,再无机器轰鸣的喧嚣,职工住宿区的房子斑驳,不合时宜地显着岁月沧桑,路上行人稀少,萧条的树上,偶尔几片落叶飘落在眼中,几个老人在享受着从树隙中透过的阳光。靠西边的职工宿舍因棚改拆除了许多幢,新建的地产楼高大挺拔,与老旧低矮的职工宿舍形成鲜明的荣枯对比。棚改指挥部的高音喇叭,反复播放着棚改奖励签约的期限……,
这就是曾经的湘东化机厂么?一切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陌生。
我一个人在8栋楼下的水泥路上徘徊,忽见丁党委从屋角的拐出来,看见我,招手喊我过去,我知道他的棚改工作对象在9栋,心想他肯定是叫我与他一起去棚户家做工作,谁知走拢后他说要带我去见一个叫陈西南的女士,说这女人是已签了合同的棚改对象,爱好文学,喜欢写文字发朋友圈,与我这个文化站长有相同爱好,认识一下今后可相互切磋。我佩服丁主任真是个有心人。
从9栋头上笫一单元上得五楼,丁党委敲开了右边的门,开门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女人,白晣的圆脸,看见我们脸上堆着笑,很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屋,泡茶让座。也许棚改接触多了,丁党委与西南女士成了熟人,无须太多客套话。他向西南女士介绍我是江桥街道文化站站长,会写文章,且在刊物上发表过,要西南女士今后多与我切磋文学方面的东西。
西南女士很高兴,说正要找一个老师,她说自己曾是化机厂的职工,老家在皇图岭,十七岁那年,在企业补员中进了化机厂,在厂里工作了27年,说她的青春芳华,她的爱,她的苦与乐,都与湘东化机厂密不可分。化机厂曾经是她的自豪和荣耀。想不到工厂倒闭了,她随丈夫一起回到了南京,因为,南京是她丈夫的老家。在南京一晃呀就过了十年,她总觉得自己的魂还留在湘东这块土地上,留在曾经工作过的化机厂,心牵梦绕的成了余生难舍的情结。有时念起,她将内心的躁动变成文字,发在朋友圈,引起了原化机厂职工的共鸣,许多人给她留言,说喜欢这样的文章,希望她多写点。这次从南京回到阔别十年的故乡,回到曾经工作二十七年的湘东化工机械厂。就是想重拾那一份旧情,重见故厂故人……
临走,西南女士加了我的微信,并发了一篇她写的文章,谦虚地请我帮她看看,她想能发表在县文联主办的微刊《印象攸州》上。
棚改突击月结束后,我一直没能将她这篇文章改好,每每想起这个事,心里就有负了西南女士的不安。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绵绵的冬雨下个没完,像是为催生春天的万物而储足水分,转眼年关了,周日的闲遐,我瑟缩在室内烤火取暖,翻看手机朋友圈,又翻到西南女士留给我的文字,我不知已看了几遍。
"今天是2018年9月20号,望着蓝得纯粹的天空,内心又驱使我的脚步走向了厂门口,还是东门,值班的门卫竟依然认识,是小孙。还凑巧遇上了康翠兰和她的丈夫王顺良,夫妇俩退休后,在深圳带孙子住了几年,最近回来住些日子,因为太想原来工作的地方,今日也进厂里来看看,却与我不期而遇。我应该想到,对化机厂怀有深情的人何止我一个?
…………
进入厂区,映入我眼帘的不再是过去熟悉的花园式工厂,四处蔓草丛生,长起一人多高,废铜烂铁横七竖八到处堆放,厂房门窗破败不堪……颓废的场景,那里还找得到昔日繁荣的景象!我心里五味杂陈,无法用言语形容此刻的复杂心情。
…………
在康翠兰曾经工作的氧气站,每走一步,康翠兰都要仔细看看、摸摸曾经使用过的设备、管道、阀门,甚至是门窗桌椅。感同身受,我知道她对这熟悉的厂房,熟悉的环境,每个角落的印象都深深刻在脑海里,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
走过马路,就是锻压车间的厂房。康翠兰给站在2200吨大型水压机前的老王照相。这台机器就是王师傅曾经的亲密伙伴,与它合影,只是想留住永远的记忆。″
…………
西南女土的文字里,这样的场景描写很多,字里行间,是满满的怀念,抒发旧地重游的感慨!文章最后,西南女士说:
"当国家的改革开放必须要我们做出牺牲时,当我们失去工作成为下岗工人,重新走进劳务市场,面对生存的压力时。我们无怨无悔,坦然地接受。以化机人的善良、勤劳、率直和担当情怀,顽强自立,为自己撑起了一片蓝天!″
是呀!十年浮生如梦,归来初心未改!我应该为西南女士高兴,下岗并没有让她颓唐,却让她更加坚强,对生活充满信心,努力地走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我也知道,湘东化工机械厂已成过去,它的辉煌,只能留在我和西南女士这样的人心里,成为几代人的回忆。我多么希望,在攸州工业园这块土地上,什么时侯能看见几个像湘东化机厂这样的大企业崛起,让攸州工业园风生水起,成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写下这些文字,算是我对西南女士愧疚的一个交代,希望我的文字,能让远在秦淮河畔的西南女士看到。文章的名字就用《那厂 那人 那些芳华》吧,虽然逝去的不会再来,但曾经见证和经历过的我们,不管苦也好,乐也好,希望,总在跋涉者的前头!就象西南女士说的那样:
愿芳华永驻我们彼此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