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言龙涎香:“香本无损益,但能聚烟耳,和香而用真龙涎,焚之则翠烟浮空,结而不散。”
壹
“你如今该看清了,他根本就不喜欢你,他不过是垂涎你身上的龙涎香。”滚滚海浪中卷着低沉的声音,如碎雪般涌进蓝衣女子的耳朵里。
“我不信他会那样对我,他待我是真是假,我比谁都看得清。”蓝衣女子摇头道。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放手吧,他是凡人,你是海族精灵,就算两情相悦,你们也无法在一起。”话音落下,风云骤变,海浪如疾风骤雨般打向蓝衣女子。
冰冷的海水未能唤醒蓝衣女子,她浑身湿漉漉地屹立在礁石上,脸上凝固成决绝的表情:“就算他欺骗我,我也要当着他的面问个明白,不然我绝不会跟你回到海里去!”
“小苔,时辰到了。”海浪化成巨龙飞到蓝衣女子面前,这次他发出温和的劝声。
蓝衣女子冲着水龙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她如一只轻巧的海燕穿过海浪飞向陆地,再大的风浪也阻挡不住她离开的脚步。
她错了,她应该看清那个男人虚伪的面目,回到属于她的海里;
他也错了,他三年前不该任她去陆地,与凡人亲近,终是犯了大忌。
贰
小苔是站在人群中很不起眼的女子,小小的身子,清瘦的脸庞,一双幽蓝色的杏眼,就像深不见底的大海,藏着无数的秘密。
谁会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姑娘还有个非同寻常的身份,她是武林新兴势力望海楼之主。望海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组织,就连当地的百姓也说不清,道不明。三年前,海盐县突然来了一群流浪人,自称来自遥远的天之涯,带领这群流浪人来海盐县的就是那位普普通通的蓝衣女子小苔。
小苔刚建望海楼时,望海楼只是个经营香料的香料铺,生意越做越大,引来了当地权贵的嫉妒。香料铺后来被官府查封,望海楼就改了行当,从卖香料改为了茶馆,暗地里专门搜集江湖情报,为各方势力传递情报。
半年前左右的清明时节,望海楼来了一个特别的客人,他不是来江南赏春踏青的游子,也非刺探情报的江湖人士,他是慕海楼楼主之名而来。小苔创建望海楼,经营望海楼,却始终站在幕后,世人未曾见过海楼楼主庐山真面目。
小苔为掩人耳目,时常与望海楼其他伙计一样,干着端茶送水的杂活,茶客们何曾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竟是江湖颇有威名的望海楼楼主。
一听到有人追随望海楼楼主前来,小苔止水的心底泛起了一点涟漪,她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凡人对她望海楼楼主有仰慕之情。
小苔从手下打听到这位客人叫琥珀,是一位精通音律,满腹经纶的外地儒生。小苔先乔装混在婢女当中去试探琥珀,再另做打算到底要不要见这儒生一面。
几乎是一见钟情,小苔与琥珀对视的那一眼,如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小苔忘了自己是来试探琥珀,琥珀忘了自己是来拜访望海楼楼主,两人一见如故,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聊了起来。
叁
自见第一面起,小苔便将“琥珀”二字深深刻在了心里,原本不爱打扮的她,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涂胭脂水粉,梳妆画眉,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好几遍,跟人间怀春的少女无异。
海族精灵与凡间人审美不同,凡间以貌为美,海族却以香为美,精灵越是带有浓郁的芬芳,就越显示她的倾城之姿与高贵不凡。因此,相貌平平,但身带异香的小苔其实是海中牡丹,她身上的香正是海族千年一遇的最烈龙涎香。
梳妆完毕,小苔提着淡粉色百蝶广袖留仙裙跑下楼去见琥珀。琥珀每天巳时便在望海楼楼下等小苔,他与小苔形成了一种默契,他一到望海楼,就从包裹中掏出古琴先抚琴一曲。袅袅琴声传至楼上,似乎在告诉小苔他有多思念他的心上人。
琴声一响,小苔就春心荡漾,再无心思梳妆打扮,急急忙忙下楼去会她的情郎。
他们两人,就像久别重逢的知音,他们谈诗词歌赋,论人生理想,聊异闻奇谭,品风花雪月。琥珀生平坎坷,屡不得志,小苔赏识他的才华,时常将他推荐给常来望海楼的达官贵人,好让琥珀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琥珀是最懂小苔的知己,他善察言观色,推测小苔的喜恶,以此来抓住小苔的心。小苔想了很久的《广陵散》曲谱,琥珀千方百计搞到谱子,亲自弹奏给小苔听。小苔无意透露自己的生辰,琥珀特地谱了一首琴曲献礼给小苔。
从来没有人这样讨小苔欢心过,在海底天之涯,小苔从小被奉为海族尊贵的公主,山珍海味不断,绫罗绸缎不止,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她还备受天之涯涯主宠爱,无论小苔去哪里玩耍,他都会派人保护她、守护她。但她真正需要的东西,是海族精灵无法给她的像琥珀那样的贴心、理解与关怀。在小苔眼里,琥珀才是无所不能的神,才是她实至名归的爱人。
肆
小苔变了,她的心里填满了琥珀,琥珀一天不来,她就茶饭不思,琥珀三天未见,小苔的心情就变得狂躁起来,她恨不得离开海楼,追随琥珀而去。
窗外雨潺潺,就像小苔的内心诉说着连绵不绝的心事。
一声“小苔”让小苔回过头,小苔不由落下了两行热泪,她心心念念的琥珀终于来看她了。
“小苔,家母病危,急召我回去,特来向你道别。此去千里,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几日不见,琥珀眉间结了一份淡淡的忧愁,看来他有要事在身才忘了来见小苔。
“琥珀,我会在海楼等你回来。”小苔没有埋怨琥珀,正如她所说的,她既对他芳心暗许,无论多久她都会等他回来。
琥珀听闻小苔的话语,怔了一下,或许他早已料到小苔爱上了他,但他心里却没有一丝激动。
“我们恐怕永远不会相见。小苔,忘了我吧。”琥珀有难言之隐。
“为何?琥珀,若是你父母逼你回去不来海盐,我便去你的故乡。”小苔勇敢牵住了琥珀的手,向他传达她的爱意,她的决心。
“我们就到此为止,真正相爱的人,有缘自会见面。”琥珀轻轻推开了小苔的手,打开伞,没入江南如烟的细雨中。
小苔冒雨追上去,伸开双臂拦住琥珀,将藏在心底的秘密都一口气说了出来。
“琥珀,实话告诉你,其实我就是望海楼楼主,我也并非凡人,我是海族精灵。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带我走吧,一起远走高飞。”小苔动情地说着。
琥珀深情抱住了小苔:“你是海族精灵,就更不能随我离开。我去的地方,没有江河大川,甚至寸草不生,你到时候如何生存?就让我们之间留一份最好的念想,相忘于江湖。就此别过,祝你幸福。”
松开手,琥珀加快了脚步,消失在了雨里雾里。
小苔泣不成声,恼人的雨随着小苔的哭声下得更大了。
雨里弥漫着氤氲香气,整座望海楼都变成了香的海洋,让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伍
小苔伤心欲绝的消息传到了海底天之涯,很快,天之涯涯主捎来了手信,让小苔在后天八月十八潮夜晚回到海里,否则,海门关将永远闭锁,小苔不能再回到海里。
八月十八,夜,是小苔在人间最后一天的狂欢。人间,这个带给她快乐与悲伤的地方,她是时候告别了。
小苔整理包裹,看到床边的琴谱,翻开几页,泪水就又止不住流了下来。她到了海底,是否还能听到琥珀弹奏的《广陵散》?是否还能遇见一位像琥珀那样的知音、真心人?
黯然伤心之际,暗香浮动,树影婆娑,窸窸窣窣的声音暗示有陌生人来到了望海楼。小苔极目望去,觉得他的背影像极了琥珀,便放下包裹追了出去。
小苔追陌生人到了万花楼就断了线索,万花楼是烟花之地,琥珀绝不可能来这种地方,但好奇心驱使小苔进去里面一探究竟。
小苔施法变了个身,从天真少女变成了翩翩佳公子,再配上一把折扇,真是风流倜傥,可迷倒天下万千少女。
踏入万花楼,小苔听到了熟悉的琴声,她以为弹琴的是琥珀,不顾一切闯入幕后。
掀开帘幕,里面坐着的是一位双目失明的妙龄女子。只见她明眸皓齿,玉肌冰骨,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属于凡人眼中的绝色美女。可惜她美不自知,她是位盲女。
“琥珀,你回来了。”那女子听到小苔的脚步声,以为来者是琥珀,放下琴,对小苔道。
小苔发现她双目失明,就没有出声,上前温柔地抚摸她抚琴的双手,假装自己是琥珀,听那女子会对琥珀说什么话。
“这几日,你身上的龙涎香越来越香了,看来你马上就大功告成了。等采到了足够的龙涎香,我就能赎身离开万花楼,还能去京城治好眼睛。琥珀,真想与你浪迹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那弹琴女子内心充满喜悦。
越是美好的话语,越是击碎小苔的心。原来她喜欢的人,接近她只不过想取她身上的龙涎香,他获取龙涎香不过是想为他的心上人赎身、治眼睛。
真是可笑,小苔一心痴恋琥珀,以为处处讨她欢心的琥珀也同样爱着她,没想到这一切都是琥珀在逢场作戏。
小苔妒意跟恨意同时升起,伸出手掐住弹琴女子的玉颈,她杀了他的心上人,那算不算报复了他的无情无义。
弹琴女子被掐得喘不过气,脸色发紫,她瘦弱的身躯与可怜的表情映入小苔的眼里,让小苔又心软松开了手。
她是个盲人,又是万花楼的风尘女子,她已经是个可怜女子,或许她还不知道琥珀是用这种方式来救她,小苔加害于她,不就跟琥珀一样成了卑鄙小人。
小苔解开钱袋,在弹琴女子面前撒了一把银子,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万花楼,跨上门口停着的白马,漫无目的地在海盐县找琥珀。
“琥珀,你快出来,我知道你躲在海盐县里,你不肯见我,你欺骗了我!让我找到你,我定将你碎尸万段!”小苔一边骑着快马,一边仰天怒骂。
陆
任小苔怎么骂,琥珀就是不现身,或许他已得知小苔知晓了他的秘密,躲小苔都来不及谈何相见;或许他对小苔心怀愧意,便以家中有事为借口永远离开了小苔。
硕大的雨点落在小苔的发上,浸透她轻薄的衣衫,模糊她的视线。她浑身散发出更浓郁的香气,嗔怒的脸上显现斑驳鳞片,纤纤玉手发生了变化,直至握不住缰绳。
小苔从马上跃下身,拼了命跑向海边。
海风呼啸,一个巨浪打来,小苔张开双臂,迎接滔天巨浪,深吸了一口海水,她的身体才好受一些。
“小苔,回来,离开那个负心人。”大海无数次召唤她回去。
“不,我不甘心!”小苔发怒,仿佛一把火就能点燃她满身怒气。
“忘了那个负心人,你还有我,你还有整个海族。”大海道。
小苔似乎心有所动,她差点要跳入海里,但一想到琥珀的音容笑貌,她便控制不住想他。他会不会有难言的苦衷?万花楼的女子会不会是天之涯涯主的安排?她始终不信琥珀不爱她,不信这一切都是她在自作多情。
小苔缩回了伸出去的脚,对大海道:“给我最后一次机会,我要当着他的面问个清楚,也让我死得明白。”
“小苔,你若回到陆地,你就不是海族精灵!”大海威胁小苔。
小苔没有被他的话语吓唬到,他当初也厉声告诫她若去了陆地创建望海楼,他便不再管她,如今还不是开了海门关迎她回来?
爱情真是奇怪的药剂,它总让痴心的人说违心话,总让痴心的人如飞蛾扑火去赴死亡之宴。
小苔最终还是走了,离开大海又去了危机重重的陆地。
滔天海浪揉碎在初升的金色阳光里,化作片片雨丝落入海里。
晨雾升起,朦胧中,蓝衣女子消失了踪影,礁石上只剩一位衣袂飘飘、峨冠博带的青年男子,他负手而立,若有所思地眺望一望无际的大海。
他面朝大海叹了一口气,然后也转身走向陆地,他宁愿自己一错再错下去,也绝不能让她一错再错下去。
从他身上散发的袅袅龙涎香飘荡在风里雾里,与小苔身上的龙涎香调和出人间最馥郁的芬芳。
整个海盐县,香气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