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挂掉了兰诺的电话,哈省陷入久久的沉思。
学生公寓旁边的一栋建筑框架似乎是短短几个礼拜之间就拔地而起,在这个春夏交接的烦闷的午后轰鸣着独特的重金属的声音。放在平时,哈省会在一阵阵的脑胀下一边咒骂工地不让人好好睡觉的缺德事一边以光速撤离,而此刻,挂掉兰诺的电话之后,哈省就这样伴随着机器的嘈杂声陷入沉思,哪里还有半分的头疼脑胀。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兰诺之间演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呢,哈省也不知道。
可事实上她们之间根本啥也没发生,连一顿小吵小闹也没有。平时还是偶尔一通的视频电话,见面了一如既往地侃侃而谈,兰诺这两年除了丰腴了点还是一如既往的美,身边环绕的异性不会少,哈省也一如既往的延续着她的平淡,除了不再形影不离,一切明明还是她们中学时候的模样,明明没有改变,一切却都变了。
哈省最开始察觉到或者说意识到这种变化是在她二十岁生日那年,兰诺从遥远的北方给她寄来了一份礼物,彼时哈省才刚上大一,而兰诺已经在工厂工作了两年。
两个人都是三流中学毕的业,一起参加的高考,一起榜上无名。
毕业后兰诺就出去打拼了,哈省选择了复读的艰难道路。
好在,哈省最后还是抓住了本科与专科之间岌岌可危的那条线,尽管也并不具备什么意义。
那一年可谓是哈省真正成长的一年,往后她的时光只有它闪着光,代表屈辱,代表荣耀。
破旧阴暗的地下室,公共的肮脏恐怖的厕所,半夜跳上腿的黑老鼠,晾衣杆上消失的新衣新裤,晚自习后被小偷光顾的凌乱的房间,以及临近高考前倒数第一名的排表......
无数突如其来的事件逼得她一次又一次在静谧的午夜抽泣。
她不能哭大声。她甚至找不到人倾诉,包括兰诺。
后来的人们总是会说没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可是难道在深夜痛哭过的人就可以有资本谈人生了吗?
哈省永远无法理解那些都市少男少女或因情殇半夜买醉痛哭流涕的行为,在巨大的现实面前,一段微不足道的感情根本渺小到连屁都不是。
所以在临平提出分手的时候哈省眉头都未皱一下。
她多爱这个男人啊,尽管他相貌平平,却写得一手好文章,是她的学长,才华横溢。
他说分手,她说好。甚至连理由都没问。她早就看到了他手机短信里催促他的女人。
她爱他,但他不爱她了。不爱就是不爱了,什么也于事无补,尤其是哭。
(二)
兰诺的那份礼物最终并没有到达哈省的手里。
兰诺还只存着哈省的旧号码,以致快递小哥打电话通知时一直显示是空号。
哈省把新号码再一次发给了兰诺,然后兰诺火急火燎说自己现在很忙,让哈省自己去联系找找。哈省觉得自己果真是越来越敏感了,她居然从一向好脾气的兰诺的语气里听出了冷漠和事不关己的意味。
上课铃终于响了,哈省拍了拍自己的脸,走进教室。
哈省二十二岁的时候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一无所有。
两个室友都和男朋友约会去了,还有一个是学生会干部,每天公务繁忙。
回过头来看看,似乎只有自己在这所三流的大学里混了一个三流。既没有什么朋友,也压根没学到半点东西,学费倒是一堆一堆的往里撒,可怜家里勤勤恳恳了半辈子好不容易才从黄土地里走出来点的父母亲。
她开始止不住的淌眼泪了。后来的这几年遭遇的大风大浪哈省都没哭,可一想到远在老家的父母她就要哭,她的记忆里总是忘不了复读那年母亲远道而来给她送完饭后在小巷子口蹒跚离去的黯然背影。
母亲每每就只待那么几分钟回去赶车啊。这个女人曾经那样美,如今却已经老了,满头新冒出来的白发。
哈省还做了一个生生把她吓醒的梦,梦到父亲的离世。
凌晨四五点醒来后全身发冷,额头上汗涔涔。四周一片寂静,室友还酣然于睡梦中。头顶是一片朦胧的黑暗。
心酸不会随梦的逝去而终止,反而无以复加。瞬间她想起了一切,仿佛曾经失忆了般。
这个出现在哈省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这个在小时候总是喜欢将她举高高的男人,这个一直充当家里顶梁柱的男人,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她的父亲,她爱他。
哈省爱他,担心他,关切他,如天下所有女儿般。
是什么让她一直以来冰冷的对待这段亲情,却自私的享受着他的付出呢。
哈省眼前浮现出了上次归家时见到的父亲,佝偻的背,不再伟岸的身躯,无比粗糙的结着厚厚的茧的手掌,是这些造就了她现在闲适安逸的生活吧。是的。
‘爸,注意身体。’哈省发出了二十多年来与父亲的第一条短信。她笑了,这感觉真好。
兰诺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过来的。
“最近过的怎么样啊?我过得一点都不好,今年家里老催着我结婚,明明我才和你一样大啊......还是你好啊......”电话一接进来她就开始了连珠炮似的诉苦和埋怨。
“我也不好啊。”不知道为什么,哈省特别讨厌别人这样说,可作为哈省十年老友的兰诺居然会不知道。‘还是你好啊’,谁能明白谁呢,每个人都有只能埋在心底不能言说的伤。
“而且有时候早点结婚也不见得是坏事啊。”哈省默默嘟囔了句,并未让兰诺听见,她害怕兰诺又挖苦她在说风凉话。
事实上哈省有多畏惧婚姻就有多渴望结婚。想想看,有那么一个人一直陪着你,包容你的喜怒哀乐,与你并肩作战,是一种多巨大的满足。起码不会经常感到孤独了,哈省是孤独惯了的人。她的血液里比谁都渴望亲吻和拥抱。而这些兰诺从来都不会想知道,哈省也从来不会主动提及。
“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啦,你好歹有父母供你上大学,我连大学是啥样都不知道。唉,我就不懂,老天爷不公平啊,你怎么就过得比我好呢......好羡慕你啊......”
兰诺的话还在继续,哈省把手机放在一旁,双手抱膝蜷缩。生平第一次,哈省觉得兰诺那让人艳羡的好嗓音是那样粗鲁和聒噪。
从初中和兰诺刚认识那会儿开始两人就好的跟什么似的,兰诺长得好脾气也温和,身边异性不断,总会有人从哈省这旁敲侧击的想要套出点关于兰诺的喜好。而对于女生,她也很有一套,总能从容地游弋于各个女生小团体,做到在和男生肆意玩闹时还不让女生们在背后嚼她舌根。每次选班干投票她总是遥遥领先。
不像哈省,从小到大总是徘徊在集体的边缘,除了语文老师看重她点之外毫无存在感。对哈省来说,兰诺的出现就像是上天对她的馈赠,她多想成为像兰诺一样的人啊!
可现在,她说,曾经哪怕现在在她所在的单位里也一样引人注目的兰诺说‘你怎么就过得比我好呢’‘好羡慕你啊’,哈省真的觉得无话可说。
哈省想起高二那一年下晚自习,她和兰诺一如既往的在回家的路上打打闹闹,突然从黑暗中走出一个男生,上前询问哈省的联络方式,夜晚昏暗的灯光漫不经心的洒下来,哈省甚至没看清他的脸,但兰诺说很帅。
哈省被吓到了,却有点小激动,这个男生是要她的联络方式,而不是兰诺的,哈省简直不敢相信,要知道还从来没有男生主动向她这样过。她羞红了脸,嗫喏着傻傻的问干嘛要她的啊,因为你好看啊,男生笑着说。哈省脑子当机了,但兰诺接下来的一句话瞬间让她清醒过来。
你是不是在和谁打赌啊,兰诺问那个男生。
哈省记得自己当时很难过,她不断自我安慰,兰诺没有恶意的,是她多想了吗?
那个男生后来还是拿到了哈省的电话号码,只是从未打过,哈省似乎是被耍了,兰诺说的没错。
后来兰诺问,那个男生给你打过电话吗,哈省摇摇头,兰诺瞬间开心地笑了,我就知道会这样。一脸笃定的样子。哈省觉得那个绽放的笑容好刺眼啊,她眼睛要进沙子了。
如今哈省有什么可羡慕的呢,花了家里一大堆钱未来还是一片渺茫,喜欢写字却没取得一点儿成果,在大学混了几年什么都没学到,口袋里钱的数量和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成反比,她想像兰诺一样到哪都有男人争先恐后的宠着,可到现在还是单身,身边没有一个对她感兴趣的异性。曾经好不容易交往过的男友还是枚渣男。
是啊,虽然哈省实际过得一点都不比兰诺好,可假设她过得比兰诺好,她怎么能过得比兰诺好呢!
兰诺无论去到哪里一直是高高在上万众瞩目的兰诺啊,哈省永远只是卑微到尘埃里的哈省。
(三)
手机那端的兰诺仍旧念念有词,似乎哈省说不说话都无关紧要,她也许只是想找一个倾诉对象听她倒一肚子苦水而已,于是她想到了哈省,于是她打给了哈省,仅此而已。
但是哈省把电话给挂了,关机。
女人的声音在干燥的空气中戛然而止。宿舍里一片宁静,只传来水泥钢筋断断续续的切割声,那样美妙动听。
哈省陷入沉思。
也许过了半个小时,又许是两三个小时,窗外涌进来一阵风,被拂过的白帘子摇曳生姿。
哈省回过神,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爽。
哈省突然觉得豁然开朗起来。
丧失什么都不可怕,重要的是,不要丧失自己。以及丧失过后,你可以找的回来。
生话还在继续,她其实可以让自己没那么糟。
哈省站起身来,走到洗手池掬了把水冲脸,透亮的水滴在她的手镯子上打转,继而缓缓流向下面那条覆盖住青筋的狰狞的新鲜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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