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星期天的早晨,我还没有睡醒,我妈妈就喊我起床。十分钟不到叫了三遍。
“快一点儿起来,去给你伯伯送茶叶蛋去。”
前两次我都没动,把头埋在被里。可后来埋进被窝也没有用了,我妈妈干脆用钥匙开了我房间的门。
“怎么回事儿,快点起来!要不伯伯该吃完饭了!”
又吵又闹的,我想睡也没法睡了。累了一星期,好不容易礼拜天,又捞不着睡。为此我不知道该生我妈妈的气还是我伯伯的。自打五年前我婶婶和她的两个儿子因飞机失事不幸落难后,我妈妈就一直有想把我过继给我伯伯的想法。
我妈妈说:“伯伯那么大年纪,一个人,实在太可怜了。”
可我妈说的时候一点怜悯的意思也没有,她为这个好主意而高兴,乐此不疲的想把这件事儿变成现实。
我爸爸开始时说我妈道:“竟馊主意。”
只是没有多久,我妈再说时,我爸就不吱声了。
我可不想过继给伯伯什么的,我说要过继就过继我姐姐好了,她学习好还听话。我妈妈认为过继我姐姐不妥,因为伯伯有庞大的事业,需要一个男孩子将来为他管理。
我都初二了,我明白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动机,接管我伯伯的产业。不过,在我婶婶没有从飞机上掉下来之前,她们妯娌相处得并不好,我婶婶总打扮得珠光宝气,对此我妈妈说:“乡巴佬就是乡巴佬,戴了五只戒指,她怎么不长个六指,戴得还多!”
我爸爸假装没听见。那些年婶婶总会让我妈妈生气,要是我爸爸不识时务的开口,就会导致我妈妈近乎疯狂的攻击。
“闭嘴,你连个乡巴佬都不如!”
我伯伯是乡下人,最初他在城里给人干家庭装修,后来组建了施工队。改变他一生的是他在工程生意尚好的时候,跑到西北去用全部的积蓄买了一块地,开采石油。那不是连成片的大油田,没有工业开采价值,国家才肯把那片荒地交给地方政府向私人承包。据说只要打出油来,一夜就暴富,如果是死井,一夜就成了穷光蛋。
当初我父母都反对伯伯冒这险。
“骚包。”我妈妈说,并告诉我爸爸要是伯伯破了产,别指望来借钱。对此我爸爸只能听着不说话。
我妈妈的话说得很难听时,我向我爸发牢骚。我爸爸说,女人都这样,大了我就明白了。
我伯伯打的第一口油井就出了油,接着第二口、第三口都出油了。我妈妈听说了后老半天没吱声,连菜都忘了吃,像坚强的蟑螂,干啃了一个馒头。
到了年底,我伯伯各给了我和姐姐五千元的红包。等伯伯走了,我妈妈说:“吝啬鬼,就给这么点儿!”
那时伯伯已经是千万富翁了。现在谁都不知道我伯伯到底有多少钱,他每个月都乘飞机到油田去一趟。他没到当地去办公,是因为他对气味敏感,受不了油气味。
“吝啬鬼!”我妈妈时常这么骂。直到我婶婶和我两个表哥去世后,我妈妈才开始转变对伯伯的态度。
我伯伯有个外号——“洛克菲勒”。我伯伯的口碑也不好,不是我妈妈骂他,事实上他的确挺吝啬。公益活动、慈善捐款,媒体从来也没提过伯伯。
“你伯伯那个人——”
我妈说我伯伯各种慈善活动他都没拍过一分钱。
我过继的事儿,我妈还没正式向我伯伯提出过,她试探过我,那次伯伯在我们家吃饭时,我妈妈说:
“你上了年纪了,得注意身体,不行让冬冬搬过去陪你吧。”
不知道伯伯是没领悟我妈妈的话,还是不想这样。我伯伯头没抬眼没睁,说他现在不需要照顾,等需要人了再说。
直到后来我妈妈才明白,我伯伯是想续弦再生孩子。
一听我爸爸说,我妈眼立刻就圆了。“老天,他都六十了,还生?”
“女的年轻就行了。”
对此我妈妈说“不要脸!”,还啐了一口。
可伯伯续弦的老婆张阿姨和伯伯结婚才一年,就出车祸去世了。我妈妈脸色凝重,又像发现了新大陆似地告诉我爸爸:“你哥哥妨人!你发现没?”
张阿姨留下了一个大我五岁的儿子。对此我妈妈问我爸爸:
“那孩子他怎么处理?”
我爸爸说孩子当然得跟他继父。想想也是,我妈对此没再发表议论。不过我私下里认为我妈妈对张阿姨的儿子林林没有太多地反应,是因为她知道伯伯并不亲这孩子。
“你信不信?大哥要冬冬过继过去,也不会把张老婆的孩子当儿子的。”
我爸爸盯着电视上的德甲联赛,好像没听见我妈的话。我爸爸是装着没听见。
二
还不到早上八点,我已经走在华夏商务大厦的汉白玉台阶上了。台阶上镶着雨花石,都是血红色的。一个讨工资的农民工大前年一头撞死在栏杆上,整个脑壳都揭了盖,不少血溅到了雨花石上后,那些石头变得更加红得夺目了。我喜欢这些漂亮的雨花石,以前每次来伯伯这儿,我都会让手划过它们,可自打溅上了农民工的血后,我就再也不想去摸它们了。
“该死的!”我伯伯听说死了人后,沉着脸,骂了一句。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撞死的民工是给我伯伯打工的,没有请假出去了一天,我伯伯扣发了他一年的工资,好像有一万块钱。
自打我妈妈生出要把我过继给我伯伯的念头后,我就得按我妈妈的安排给我伯伯送家乡的特色食物,像地瓜干、大饼子、辣椒、小咸菜等,所以我时常得来华夏大厦。我伯伯在上头包了两层楼做办公室和休息室,一年光租金就得二百五十万。
每次看见那些雨花石,我都会想起那个死去的人脑瓜迸裂的样子,对此我有点儿迁怒伯伯。一万块钱,对伯伯根本不算什么,对此我妈妈说:“这是两回事儿。有没有钱和这个是两回事儿。要是有人过来问你要五十块钱,你不给他他就跳楼,你就给他?”
我无话可说。这完全是两回事儿。自打上小学起,我妈妈就全力以赴要使我比别的小孩聪明,时常会敲打我一下。
我拎着盛满粽子的塑料袋儿,穿过血红色的雨花石台阶,走进大厅时,保安一见是我,连签到也免了。
“冬冬来了?”
我点点头,往电梯去了。他们都知道我是“洛克菲勒”的侄子,而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称呼。但你堵不住别人的嘴,只好由人家说了。
我还没进门,刚来到走廊上就听见一个声音在喊叫:
“敲诈,这简直是敲诈!”
声音很熟悉,而且我越来越肯定是我伯伯的声音。脾气暴躁,动辄就喜欢摔东西。我曾为此问过我妈妈,她叹息说一个人一旦有了钱,就会变成这样。
不是我不爱我妈妈,可有时候真懒得和她说话。她上来一阵儿不讲理,还霸道。我去看我爸爸,他说别听你妈瞎说。我妈妈立刻就火爆了:“我怎么瞎说了?他过去是这样吗?还摔东西,他敢!”
我爸爸无言以对。有些话可能我妈妈是对的,但我不相信有钱人都脾气暴躁摔东西,要那样,比尔.盖茨能摔飞机玩儿了。
不过我伯伯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倒是真的,我知道他有点儿烦心。有一次他喝多了酒,摔杯子,然后又吐了一地,是我照顾他的。我伯伯说如果给中国富翁排名的话,他也会上榜。我点头。不过我并不确定他有多少钱,更不知道要有多少钱才能上榜。不过我知道我伯伯很怀念过去的日子,他时常拿出两本纸头都发黄的东西来看,上头是毛笔字写的,还是繁体,年月日都是民国的称谓。
对于伯伯看这些东西,前些年我妈妈没少生气,说我伯伯是要毁了我们。我听不懂,私下里问我爸爸。我爸爸说我爷爷那一代,我们家是地主,伯伯看的那些东西是地契和当时村民欠我们家的租子。
那时我第一次知道我们家原先是地主。而我立刻就想起看过的《半夜鸡叫》来了。我有时候也打趣一下,我说:“那我们就像周扒皮那样的老地主了?”
“你胡说什么。”我爸爸说,然后又告诉我地主有坏的,但大部分地主并不是那样的。而对于我妈妈说“伯伯要毁了我们”什么的,爸爸说那是过去的事儿了,在文革年代,保留这些东西弄不好就要掉脑袋。
我爸爸说那些账本和地租是老家村委送给伯伯的,没什么用处。
我或多或少地明白了一些。但我不懂伯伯干吗老看那些东西,还爱惜得不得了。而我伯伯说过去我们家就是有钱人,到他这一代又重新有钱了。
我似懂非懂,主要是我对这些不感兴趣,要不我也许会想我伯伯很希望过过去那样的生活,有土地、有人给干活。
“一分钱也不给,混帐!”
又传出我伯伯的声音。我猜屋里还有别人。我回了下头,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我敲敲门,心里跳着,不知道会不会听到一声喊叫。
“进来,请进。”
是个女孩的声音,有南方口音,把“好”说成“蛮”的那种。我知道这是朱娟,我伯伯的办公室主任。
我推门进去。我伯伯脸色铁青的坐在老板台后头。西装革履,大背头,如果不是大背头,他已经一点也不像农村出来的人了。现在CEO都留板寸头了。
“这是我妈妈让给您送来的粽子。”
齐志渊也在,他是我伯伯的副手,从海外回来的,学石油生产的。他替我把粽子接下了。
“你先吃点饭吧,这事儿交给我吧。”
我伯伯看看那些粽子。“刚包的?”
“今早上我妈才煮熟的。”
朱娟给我伯伯拿了糖来又倒了杯水,留下他一个人,我们就出去了。朱娟告诉我浩平来了,可能在球场。浩平就是我伯伯后妻的儿子,他明年大学就毕业了。我伯伯一直不喜欢他。我妈妈曾劝伯伯把这孩子送走,省的将来麻烦,我记得伯伯当时说了一句话:“我就当养了一只狗。”
这话叫我心里发沉,所以和浩平相处时,我心里总是怀着一种怜悯。而且浩平也从不喜欢我伯伯,他从不叫他爸,和我在一块儿时,叫伯伯“老东西”。当着我伯伯的面,他很少说话,一旦需要开口,也直接说事儿,不称呼人。我伯伯从浩平高三起,一直供他到大学,但浩平并不感激,我伯伯此前叫人去浩平的学校了解了一下,然后按最低标准给浩平伙食费。不过浩平自己不提这些事儿,有时候放假他也不回来。
我来到商务楼的后院,那儿有个健身活动广场,老远我就看见浩平正在投篮。
我过去叫他,浩平一见我,把球抛了过来。我俩一直相处得不错。
“你伯伯还在那儿吵吗?”浩平问我。原来他知道哇。
“不了,为什么事儿?”
浩平吃的一笑。浩平有些表情我并不喜欢,挺恶毒的。浩平说今早上我伯伯收到一封信,是个乡下老头寄来的,说他儿子长了白血病,无钱医治,想让这些富人接济他一下,还把事儿告诉了媒体。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伯伯说简直是敲诈呢。
“你伯伯不会给的。”
我觉得老头儿这种做法也不对。不过如果我是伯伯的话,我会给些钱的。
我们打了一会儿篮球。天气倒不热,可一活动就出汗了。我们俩去喝点东西。浩平拍着球走,拍了几下,他把球收了,看着停车场那边。我跟着他的视线瞅过去,看见一辆灰色的车正停下来,转身下来个女生。那女生穿着灰套装,二十几岁的样子,相当漂亮。浩平好像和她认识,站在那儿不走了。想进大楼内非得走这儿。女孩很快就看见了我们。
“哟,浩平,你打球呢?”
她看见了我。
“我给介绍一下。”浩平说,“这是冬冬,董事长的侄子。这是吴雪,你伯伯的新秘书。”
我不知道该叫她阿姨还是叫姐姐,跟着伯伯叫该叫阿姨,可按年龄,我应该叫姐姐。
“姐姐好。”我还是这么叫了。
浩平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吴雪。他俩倒差不多大,搞对相也合适。
“对了浩平,你一会儿帮我弄一下电脑吧,我想把宽带装上,我不会设置。”
浩平爽快地答应了,又接上了一句:“朱娟回来了。”
这话里好像有什么寓意,我也听出来了,可不知道是什么。这好像不是吴雪想听到的话,她没吱声。我看见她咬了咬嘴,先进去了。
我和浩平喝了杯饮料后我就回家了。
三
“他真是个老不要脸的!”初秋的一天晚上,我们一边整理妈妈逛了一天街淘回来的婴儿衣服,一边凶狠的骂道。沿海城市,秋天的太阳依然很厉害,除了一早一晚凉,白天都穿着夏天的衣服。我妈妈奔波一天,去买那些既便宜看上去又好的衣服,脸都晒红了,两个腮红得像喝过了酒。
我和爸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着我妈唠叨。她为这些衣服花去了好几百。我妈妈显然心疼这笔支出,可又不得不花,因此她骂起人来才变得那么凶恶。
我爸爸说:“又没人要你去买什么,你何苦骂人?”
我已经上高一了。在我看来,我妈妈不单纯是因为花了钱,还因为像我伯伯那样年纪的男人,就因为有钱而娶了一个如他女儿般大小的老婆,作为一个女人,从心里上总有些不舒服的东西,好像不那么平等。有些东西太复杂了,我还没有经历过,但感觉起来应该是这样。
“不要脸,真不要脸!”
自打伯伯确定吴雪怀孕,又是个男孩后和她结婚起,我妈妈就变成了动物般的凶猛。我爸爸私下里认为我妈妈是更年期反应。我到网上去“谷歌”更年期。我不知道我理解得对不对,那是一个女人走完作为一个女人一生的时刻的心理上的不平,因为今后她将丧失作为女性的魅力,而成为一个中性人。这是我私底下琢磨的,我既不敢,也没有可以谈论这些话题的朋友。
“结就结吧,还举行那么豪华的婚礼!”有很多事让我妈妈愤愤不平。我这才知道我爸爸妈妈结婚时没上酒店,是在家里办的。我妈连婚纱也没穿,而是穿着自己做的红袄。我妈妈还为此掉过眼泪。
“嫁给你真是倒霉!”
“你有完没完?!”有时候爸爸受不了,也会喊一嗓子。这种时候我妈妈大多会闭嘴,她不想吵起来让邻居笑话。
春节时,我伯伯给了我一万块钱的红包。我把钱给妈妈时,她认为我该得一个存折,至少是十万元。
我伯伯在五星级酒店请我们。我不大喜欢这种宴席,尤其在我看见吴雪隆起的肚子时,我心里总有点儿不舒服。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也是我不经意间见过的最漂亮的孕妇。在她——我小婶怀孕后,我对那些不经意看见的孕妇都会多看上一眼,她们大都很丑,远没有吴雪漂亮。
最高兴的是我伯伯,自打得知自己要做一个男孩的父亲后,他的性格也变了,不再发脾气,也不再摔东西了,口气语调也变了,成了“老天爷待我不薄。”
每次看见伯伯,我脑子里都会跳出一个词儿:春风得意。而且因为这个未出生的孩子,浩平也迎来了好运。我叔叔在公司里给他安排了一个职位,管理石油销售。西装笔挺,还扎着漂亮的领带,他已经越来越像个经理人了。
“将来你也去伯伯的公司。”我妈妈和我嘀咕。
这倒有可能,不过那还是好几年以后的事儿,到时候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吃饭时,看见吴雪幸福的样子,我很容易就想到了朱娟,她跟我伯伯干了三年,而且一直是我伯伯的小秘,因为没有怀上伯伯的孩子,在伯伯娶了吴雪以后,她就愤然辞职了。
“她把办公室都砸了,一个傻帽。”浩平笑嘻嘻的说。很多事儿我都是从浩平那儿听来的。我们都喜欢打球,间或就会参加一些街头比赛。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现在的工作,他对伯伯的态度似乎变了,再也没有说过攻击性的话,看上去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我同学加好朋友李涛的姐姐,有天一块儿玩时,看见浩平后就向我打听他。两次后,我明白李涛的姐姐晓珍喜欢上浩平了,后来我跟浩平提过这事儿。
“就那丫?”浩平直笑,显然没可能。我告诉李涛浩平有对相了。否则我会觉得叫人怪难受的。
而我内心里十分不喜欢他流露出来的对别人的蔑视。他讥笑别人,极尽可能的挖苦,但他从来没有挖苦过我的小婶婶。他看她时的眼光,虽然从不停留很久,但那眼光里都是充满温意的,相当柔和。
“我觉得我小婶婶很不错。”我是特意挑逗他才这么说的。我小婶婶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受人赞赏的。我这么说,挑出这个话题,也是因为浩平的傲慢很叫我不快。而他狡黠的看着我,不回答,或者拿上球就去投篮了,他从来也不在小婶婶的问题上说什么。
埠城下第一场雪那天,我小婶婶临产了。我妈妈说倒霉样,这样的天气生孩子,一边拿上她早就为这一刻准备好的大包小包东西,和爸爸打车去医院了。
“看好门,别到处去乱跑。又下起来了!”在此之前我妈妈已经洗好了苹果,准备看连播的室内剧《我爱我家》。我妈妈是宋丹丹迷。齐志渊打来的这个电话使她原先的打算落空了,因此她一直怒气冲冲。
我倒喜欢家里剩下我一个人。现在作业也不用做了。我看着那些我喜欢的电视剧节目,或者到电脑上去玩一会儿。晚上十点多,我妈妈打来了电话,让我关好门睡觉,不用等他们了。天很冷,窗外的雪断断续续的没有停过。
“还没生吗?”我问了一句,结果遭到了我妈妈的一通斥责。“男孩子问这些干吗?关好门!”
我本来还想问一下用不用我明天一早给送点早饭去,可我妈妈已经把电话挂了。我洗了脚后就钻进被窝里。睡过去之前,我想象着生孩子会是怎样的情景。通过电视和书籍,我多少知道一些。不过,这不是我感兴趣的问题,我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来时就已经八点了。屋子里有点凉。我光屁股跑下去把炉子捅着又跑回被窝里等着温度上来。这个时间,恐怕他们已经不需要我去送早饭了。但是我拿不准是不是这样。结果我还是下了地,打了我爸爸的手机。
“爸——”
他们已经吃过早饭了。孩子一小时前已经出生了,是个男孩。我“哦”了一声。这些话题不是该和我谈的,我爸爸很快就挂了电话。下了一宿的雪,邻居们都出来扫雪了。我穿上衣服也出去了。外头很冷,可空气叫人很舒服。
接近中午时,我爸妈一块儿回来了。他们买了包子。吃饭时,我妈妈说:“那个丫头,生个孩子有八斤多,还真看不出来——都是海吃海喝填的,活该她遭罪。”
我妈妈炖上猪蹄汤,让我看着火,她和爸爸就进屋休息了。按着我妈的要求,下午三点我把她叫了起来。我妈妈洗刷后捞了两个猪蹄,一个给我,一个给我爸,剩下的装进保温的饭桶里,又要去医院了。
“我去送吧。”我想替替妈妈。
我妈妈犹豫了一下,还是自己去了。那些天,小婶婶的整个月子里,我妈妈都在跑医院。小婶婶出院后,我妈妈也没闲下来,加工各种补品。那些天里,我们家整天都是香味四溢。
出了月子后,我爸爸带着我去伯伯的新居,我才第一次见到那个小表弟。我对那么小的孩子谈不上有什么兴趣,只是觉得他很胖、很白,别的就没有什么了。
从进门起,我叔叔就龇着牙。浩平不时地逗逗那孩子,似乎比我还要喜欢他。那些天里,我间或也过去给小婶婶送我妈妈准备的补品,都是各种汤汁。
由于伯伯高兴,不再像过去那么严厉,我倒很喜欢过去。他们家的房子很大,尤其还有健身房,里头还有乒乓球台子。我那个小弟弟醒着的时候,我和浩平时常过去打球。那些天他的球打得都特别好,总是赢我,而过去他一直是我的手下败将。
五一那一天,正好是我小表弟孙家豪的百岁生日。我妈妈嘟嘟囔囔的准备了一个一千块钱的红包。她原来是准备五百块钱的,后来又觉得少了,一边装钱,一边唠叨,说咱们一分不给也没关系。“这几个月咱们帮了多少忙呀?”
“你随便,要不想给就不给。”爸爸说。我妈妈迟疑了一下,还是把红包用舌头舔了一下,把口封死了。
我上高三时,孙家豪两岁了。他长得像吴雪,一脸俊气。我伯伯给他买了很多一次性的兜兜,兜兜前有个小口袋,每次我去玩时,他都会从兜兜里掏出一把糖来给我。
他那么乖巧,叫人没法不亲他。只是想到我们是同一辈人,我那么大,他那么小,就觉得怪异,好像他属于我侄子什么的。很多人都把家豪当成小宝贝似的爱着。我妈妈要我也常过去和他一起玩。我是挺喜欢他的,可叫我这样大的一个高三生,每天跑去找一个两岁的孩子玩,想想都没有可能。我妈妈瞪着眼睛,怒视着我,说道:
“家豪是谁?他是亿万富翁,你知道吗?”
我妈妈在我伯伯的问题上老这么易怒激动,我不想多说话惹得她进一步咆哮。而在一个月没去伯伯家去之后,我爸爸有一天递给我一份报纸。
“你看看这篇文章——”
我以为又是学习方法类的文章,或者是介绍神童的,我打心里抵触。可这次都不是,是介绍约旦国家一个姓肖诺基的军火商的发迹史。他第一次休掉他前妻,娶一个更年轻的女人时,他老婆威胁他要十五亿美元,否则别想离婚,而他立刻就掏出了支票本签了十五亿。而他发迹的根本是因为跟约旦国王是同学,他调动所有的头脑,使自己成为了未来国王的朋友。
我小表弟就是未来的国王,我爸爸就是这个意思。我把报纸搁下,出于故意的抵触,一句话也没说。在房价上涨、工作不好找之后,我爸爸也开始倾向于我妈妈的某些观点。他也认为和伯伯家搞好关系,是件好事情。事实上也不如他们所愿:我到伯伯家去,更多的都是去找我的小表弟玩上一会儿,逗逗他。我一边看他,一边和他玩,一边还揣摩着这个未来的小亿万富翁将来会变得怎么样。
间或也能看到浩平在院子里和家豪玩。他们玩耍时,吴雪就在一边回廊里敲击着笔记本电脑。由于我伯伯那三口小油井出油量越来越低,他开始联系非洲做这些买卖。在一定的范围内,国家支持石油进口,但出口被禁止。吴雪的英文非常好,跨国的函件往来和回复往往都由她来起草完成。有时候我也会问她一些英文上的问题。
“这个句子这样翻译对吗?”
我仍然不称呼她。成了家豪的妈妈后,她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
她会告诉我某一种英文的五种翻译法,有一些刻板的句式,在意译和直译的交融下,立刻就活泼起来。
家豪开始会说话时,他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在叫我。我伯伯那天去油井了。家里只有小婶婶、浩平和我。家豪冷不丁地发出一个“哥”时,我们都没听明白,而在此之前,家豪由于老是不叫人,大家都担心他语言上有问题,看了很多医院,但都正常。
小亿万富翁发出每一个声音都叫人瞩目。
我们全放下筷子,连嘴都不嚼了,任凭食物堆在嘴里。
“你说什么呢?”我迅速咽下嘴里的一口菜,问他。家豪抓着个小飞机瞅着我笑。
“哥——”这次我们听清了。我小婶立刻就热泪充溢。
“小宝贝,你可说话了!叫妈妈——!”
家豪摇摇晃晃地向浩平走过去时,浩平起身去厕所了。吴雪立刻打电话把这事儿告诉我伯伯。
可家豪开口说话的这天晚上,也发生了不好的事儿。伯伯的一口油井由于一个工人操作不甚,在换卡钳时引起了大伙。油气把整个井都烧着了,伤了五个人。我伯伯也在其中。他的左侧身子几乎都被烧坏了,头发也焦了。我爸和小婶他们一家立刻飞去上海了。由于乘飞机有危险,小豪被留了下来由我妈给带两天。我妈妈带上我去伯伯家住。我并不想过去,我更想一个人自由自在。可我妈妈坚持我非过去。她的理由,伯伯的保姆会给我们做饭,吃现成的;另外,我也可以帮她打打下手,和家豪玩玩儿。
两个小时后,我妈接到了小婶打来的电话,说我伯伯还好,但得住几天院了。原来他们商定的是如果我伯伯有危险,就让我和我妈带上家豪飞过去,和伯伯见最后一面。
我不喜欢有人将去的那种感觉,可我这次一直担心伯伯有个好歹,他毕竟六十多岁奔七十了,叫火一烧,心脏都容易出问题。如果伯伯不在了,我不知道谁会管理这家公司。而这也是我妈妈最关心的。在我爸爸还没走之前,他告诉我爸爸说一旦我伯伯情况不好,就让我爸要求哥哥,让我爸也进公司帮着监管。
“毕竟咱们是一家人。”
我觉得我妈妈有冷酷的一面,但她倒有点像梁风仪小说里的那些人物,在任何时候都不失理智,而且把理智提升到无情无义的地步。
伯伯在上海住了一个月的院,脱离危险后飞回去了。他是躺在担架上由飞机直接送到烧伤医院去了。害怕细菌感染,他不能回家。伯伯全身都缠着纱布。我们带着家豪去医院看他,并怂恿孩子叫爸爸时,伯伯哭了。眼泪从眼角落下来。我站在一侧,不喜欢进了医院的感觉,你能闻到死亡的气息。我十分肯定伯伯的眼泪不像是我妈妈所言,而是因为孩子叫了爸爸而高兴的。
由于伤口不好愈合,伯伯出现了两次险情,其中的一次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大家都忧心忡忡的。我妈妈这次倒没喊叫,声音很小地和我爸爸嘀咕,认为我伯伯应该立个遗嘱,否则孙家的产业就落到别人名下了。我爸爸吸着烟,他对这个不会没有考虑,只是不便于说话。
不过在伯伯第二次病危又脱离危险后没有多久,有一天齐志渊给我们家打了电话,要我们第二天上午都去医院,说有重要的事情。我父母都想到了遗嘱,为此,一宿我妈妈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一到医院,我们就看到了伯伯公司的法律顾问,还有两个不认识的人也是律师。我伯伯仍涂着药布躺在床上,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律师要求无关的人暂时退出去时,我觉得我也应该退出去。我和浩平一块儿往外走,给律师拦下了。
“你们不要离开。”
结果我俩坐在了一个角落里。我感到很尴尬,我希望不在这个房子里。遗嘱总叫我联想到死,我既害怕又不喜欢这种感觉。
遗嘱已经起草好了。顾律师咳了一下,清清嗓子,开始说话。我父母端坐着。浩平看着天花板,好像此时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家豪给他妈妈吴雪揽着,坐在病床的下角上。
我只巴望能尽快结束。谁都不知道遗嘱的内容,我们在与其说静静不如说焦急更合适的等待着。
顾律师念到遗嘱内容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耸起了耳朵。我也不例外,我并没想要什么,但我还是听清了一切。我伯伯全部的财产,包括各种存款、不动产、有价票据,均归孙家豪所有其母亲在与代理负责人协商后可以支付百万以上的财政金。其他人,包括我父母、家豪的妈妈、我,还有浩平,在我伯伯离世后的同年那天起,每人每月可以获得五千元的生活费用。在孙家豪十八岁以前,这些财产由伯伯委派的会计师事务所负责审计和管理,日常业务齐志渊负责,其年薪为三十万元,根据业绩每年可以获得纯利润百分之一的奖励。
没有人说话。律师宣布完,我伯伯就给吴雪扶着躺下了。我很担心地看着妈妈。她一直认为我伯伯应该送我们一套房子的,再给一笔足够我们家用的钱。可我妈妈还算理智,她是在回家以后才骂我伯伯是个吝啬鬼的。
“凭什么我们和浩平一样多?他算老几?”我妈妈愤怒至极,好像别人抢了她的钱。我看不出爸爸对遗嘱的态度,他说道:“行了,五千块钱也不少了,一分钱不给你,你又能怎么样?”
我妈妈还是又骂了句后才闭上嘴的。
然而,伯伯烧伤后尽管行动上很不方便,但还是活了下来,所以我们一直也没有拿到遗嘱上的那笔钱。尽管私下里我妈妈时常要骂伯伯两句,但表面上她还是和从前一样来对待伯伯家,时常做一些老口味的菜,叫我给伯伯送去。
最后那场不幸来临,是转过年来冬天的事儿。我加大了学习量,准备今年的高考。家豪已经三岁多了。那天也是下了一场雪,傍晚的时候,我们接到齐志渊打来的电话,口气焦急地说出事儿了,我小婶婶带着家豪去学前外语班回来时出车祸了。
我们当时正在吃饭,全被吓住了。我脑子里立刻冒出了各种车祸的惨象。我们全家一起往医院赶去。外头飘着雪花。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年冬天的雪特别多。我们都快冻僵了,好歹才拦下一辆出租车,往医院去了。
齐志渊和公司的两个员工已经在那儿了。由于我伯伯后期的烧伤治疗一直在这家涉外医院,听到消息后连院长也过来了。
齐志渊说我小婶胳膊和小腿都骨折了,但没有生命危险,家豪伤得重一些,需要输血,医生正在安排。
“怎么发生的事儿?”我爸爸焦急地问。
齐志渊没顾上回答我爸爸的话。院长正从急诊室跑出来。
“咱这边儿有没有家豪的直系亲属?需要用点血。”
我和爸爸都被带去化验了。院长说家豪的妈妈失血过多,不能抽她的血。而我伯伯一直在进行激素和化学治疗,血液不适于孩子用,只有靠我们了。
先抽了我们的血验了血型。一会儿陆院长就从化验室出来了,悄声问我爸爸和我伯伯是不是兄弟。
我爸爸说:“当然了,怎么了?”
陆院长一脸疑惑,或者他在想什么又没想通。一个护士跑过来说中心血库也没有合适的血了。
“那只有用孩子父亲的了。你们带上器具,跟我走!”
齐志渊一脸犹豫地说我伯伯还不知道出车祸的事儿,现在也没办法了。我爸爸让齐志渊调了辆车,要去伯伯那儿安慰他一下。我妈妈也上了车。我爸爸让我留下,看有什么事儿好帮着照应一下。
浩平在郊区炼油厂的工地呢。下午我曾给他打过电话,问他一个日语的语法,他是学日语的。
雪还在下着,紧一阵儿松一阵儿。我坐在走廊里,只有干等的份儿。齐志渊先是来回地走,后来在我旁边坐下了。齐志渊说但愿一切都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担心伯伯承受不了。可不是吗?我伯伯上了年纪,原来心脏就不好,加上烧伤后不得不服一些药,对心脏很有影响。
手术室出出进进的大夫和护士骤然多了起来,我们的心也跟着悬起来。
“怎么了?情况怎么样?”齐志渊拉住一个护士问。
护士丢了句正在抢救,跑着去取什么了。
大约一个小时后,陆院长才回来,给等在门口的护士带着往急诊室去了。
十分钟后,陆院长和几个大夫护士依次出来了。我的心顿时到了嗓子眼,这种预感已经昭然若揭了。
“吴雪的情况良好,正在昏迷中,明早就会醒过来。家豪他——”
一岁、两岁、三岁——家豪的影子在我眼前路过,栩栩如生,眼泪一下子就涌上了眼睛。我没有像电影上演的那样,扯着医生高喊救救我小表弟。我明白已经无法挽回了,医生也尽力了。
齐志渊被这样的结果弄得失态了,自言自语的嚷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可怎么办?——”
齐志渊冷静了一下,边用手绢擦鼻子边给我伯伯打电话,电话没人接。
“老天,你伯伯他们可能来医院了。你爸爸手机号是多少?”
我连忙告诉了他。电话通了,齐志渊让我爸爸听着,不要流露出什么,然后把家豪的死说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爸爸说了什么,齐志渊一脸震惊又举足无措。
“齐叔叔——”我叫道。
他瞅着走廊的尽头,我顺势看过去。我伯伯给我父母扶着正走过来。齐志渊赶紧迎过去了。陆院长也跟了上来。他们都在竭力阻止我伯伯到手术室边上的那间房子里去,在那儿有个专用电梯通向太平间。家豪还没被送下去。我伯伯已经预感到什么了,脸色煞白,倔强有粗鲁的推开所有的人,叫道:
“引路!”
大家没有办法,只好依了他。我跟在他们的后面,我害怕看见家豪故去的样子。一个三岁的男孩死去的模样叫我害怕。不断有泪水从我眼眶里涌出来。伯伯、我爸爸、妈妈加上陆院长和医护把门挡住了,我进不去。我正在摸着泪,突然听见一声音量不高,但却痛苦至极的叫声。我断定那是伯伯发出来的。而我没能断定得到的是,那是我伯伯见到家豪后发出的第一声、也是他这一生中最后的叫声。
半个小时后,陆院长告诉我们我伯伯死于大面积的心肌梗塞。
两天后,伯伯和家豪火化后一起埋在幽山的公墓里。
吴雪给我妈妈搀扶着,她哭昏过两次。浩平也痛哭过一通。
我爸爸叹息着说这样也好,他们父子可以相依相伴了。
我伯伯一直梦想建立一个富有的帝国,他可能建成了,但未能如愿地交到儿子手里。
我无形中还知道了一个秘密。那天陆院长和我爸爸在厕所里说家豪和我们如果是同型号血型的话,或许还可以抢救,因为那是一种很稀少的血型,十万人中才有一个:AB型,RH阴性血。如果我伯伯是,我爸爸也不会是别的血型,我爸爸是O型血。我当时正在厕所里蹲坑,没人注意到这点儿。我爸爸好像尿了手。
“你是说,他不是我哥哥的……”
“对,可以肯定……”
我知道谁是这种血型——浩平。我们刚认识时,我在他的军训证上看到过。
我考虑再三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爸爸。后来我父母联合齐志渊正和吴雪打官司。
“让这个小妖精什么也别得到!”我妈妈说。
一年后我们打赢了这场官司,我爸爸现在是伯伯公司的董事长,齐志渊负责所有的业务。吴雪也获得了足够生活的费用。我爸爸想留任她,可我妈妈以死要挟,爸爸只好放弃了。浩平也离开了。他什么也没得到。事实上他和吴雪的事儿一暴露出来他就找不到了。我妈妈时常用这事儿敲打我爸爸,告诉他还是原配忠诚。
我们一夜间成了富人。我妈妈认为这都是她的功老。我爸爸只希望把伯伯的事业发展下去。
后来我妈妈每天开着她的宝马车到处转悠,手上也戴着六个戒指。我从爸爸的眼里看到了对妈妈的鄙视。一年后我妈妈被绑架,最终被害时,我觉得我爸爸并没有真的心疼我妈妈。他一开始就拒绝支付100万的赎金。
“我们不能助长这种坏风气!”我爸爸说。
当时我在北京上大学,出事儿后我才知道这一切。我很难过,那毕竟是我的妈妈。为此我和我爸爸打了一仗。一个人无论自己的妈妈有多少缺点,妈妈都是不可代替的。
去年我爸爸又结婚了。那女孩比我大二岁。
我坐在马路上吸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