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志]我村子的故事(1)
(怎么想起来要写我的村子?其实以前想过写的,总是觉得不好下笔,就像太熟悉太喜欢的人,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说TA好,自己都觉得不真实,说TA不好,又有点舍不得,真有点“近乡情更怯”的意思。
前段时间,参加了个线下的读书活动,每周活动一次,成员要朗读一篇文章,进行交流讨论。这不,发布了下周的主题:自己的家乡、小时候居住的村子。逼上梁山,就勉强来说说。)
我的村子,就是广袤国土上最最普通的中原乡村。
取了个貌似高大上充满新社会色彩的名字“光明”,其实听说解放前一直叫“沟垴”——土得掉渣,又形象真切(问了一下度娘,这名字到现在还有好多村子在使用哎)。
沟垴,就是秦岭余脉邙山丘陵上几条黄土沟壑的交汇处。几道沟壑,向北、向东的通向巩义,往南、往西的通向偃师;村子就是这样扼守着洛阳和郑州的交界处,自古也算是条交通要道。
所以,比起周边的那些村子,也就多了些繁华和生机。村人常带着些骄傲沾沾自喜地说,咱村,自古就不叫村,称镇,就是方圆左近的“小上海”。
不知道广袤的国土上有多少村子敢这样自称,呵呵。
大概这称呼里,是带着对往日繁华依依不舍的眷念、对今日沉沦无可奈何的躲避。
1.集市
说起往日繁华,可能也不是吹的。
在那交通落后经济还不发达的年月,包括我在村子里生长的七八十年代,最能见证这繁华的,大概就是集市。
不知道你是否读过沈从文笔下的集市,他对湘西老家凤凰乡下的市集,描摹得极其生动;如果忽略掉其中一些地方色彩的元素,完全就是村人口中所描述的场景。
我记得小时候、八十年代集市的一些场景。
村子逢“六”大集(就是农历每月初六、十六、廿六),两个姑母嫁到附近的村子,春秋季节,地里不忙了,就时常来赶会。那时候交通不便,谁家有个自行车就很让人羡慕,姑母不会骑车,得走十几里路来;如果上午来,要准备午饭,如果下午来,有时也会到家里歇脚,闲话,喝点茶水。
午后,就是集会最热闹的时候。
从南往北的路上,水泄不通。周边各个村子的男女老少,挑担的,挎着篮子的,拉着架子车的,骑着自行车的,抱着孩子的,拥挤不堪。
骡马拉着的胶轮大车、偶然路过的拖拉机,要想顺利通过得费老大劲儿,赶车的和司机得一路吆喝着,一步一步腾挪,往往要扯破喉咙、出一身的汗才能走出去,后怕地想算着,以后逢集不能再从这里过。
村子里一条主街,从南往北,先是骡马市。
这里有一片空场,场上打了几根木桩,拴着牛、驴、骡——那时种地的得力帮手。
买主围着中意的牲口,转了一圈又一圈,仔仔细细地查看。挑剔,讨价还价。
卖主多是牲口贩子,言语爽利,把牲口夸得像一朵花。
我们小孩子被大人警告不许去近处看,要提防牲口受惊,一不小心要被驴踢的。但我们心心念念想凑近了看小驴驹、小牛犊,甚至提前拽好了一把草去喂它吃。
那忽闪忽闪的长睫毛,黑亮黑亮的大眼睛,简直要把小孩子的心都融化了。
还有粉嫩粉嫩哼哼唧唧的小花猪,金黄金黄叽叽喳喳挤挤挨挨的小鸡崽儿……
围住了看着,说着,笑着,趁卖主不备逗逗,摸摸,直到他不客气地将一群孩子轰走。
骡马市为什么在这里?还因为空场边上有一家铁铺,墙上挂着些锄头、马掌、铁锹、煤夹子之类的物件,时常传来些打铁的叮叮当当。
集会的时候,有人来给牲口钉马掌。
木块和煤炭噼噼啪啪地燃烧,炉膛里蹿出熊熊的蓝色火焰。
大师傅量好马蹄的尺寸,拿大铁钳从炉膛里夹出烧得通红的马蹄铁,叮叮当当地一阵敲打,牲口的新鞋子就做好了。
骡马早已经被皮带固定在一个带有铁环的大木头架子上。
大师傅将还滚烫的马掌飞快地按在牲口蹄上,把小钉子往里敲打。
骡马奋力嘶鸣,空气里满是一种好闻的胶皮味。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大师傅是怎样疾速又准确地把炽热的马掌按在马蹄上的。
接着,是卖各种杂货的:锅碗瓢盆、擀面杖、蒜臼子、笊篱筷子,花盆面缸,簸箕箩筐,水桶粪桶,小板凳竹椅子……生活中所应用到的物件,几乎全有。
还有配钥匙、修伞、换锅底的摊子。农家人勤俭,破锅漏盆,都不舍得换,也用出了感情,都要拿来修补好了再用。
再往北走,卖各种吃食:
各色点心,瓜子糖果,时令蔬菜瓜果,鸡,鱼……
卤煮的锅子飘荡着诱人的肉香。
油在大铁锅里吱吱地翻滚,长长的竹筷飞快地拨动蓬松泛起的油条,再把成色金黄的夹进旁边的铁丝网里。
伴随着“滋啦”一声,一大瓢凉水浇进去,平板大煎锅里腾起一阵白色的雾气,耐心等会儿,金黄的带着薄脆外皮的生煎包子,被一把小铁铲飞快地铲起,整齐地码放在大盘子里。
……
小孩子最爱在这一个个摊子前面流连,说不定爹妈扛不住哀求或者碍不过情面,会给买上几个。
集市中央往西有个分叉口,这里边卖衣服和各种布料:办喜事用的被面、床单、枕巾,办丧事用的白洋布,做衣服的各色布料。一个个铁架和蓝布张起的篷,整齐,干净,比起那边的热闹混乱,显得高大上了不少。
快过年的时候这里尤其热闹。主妇们大都要去“撕布”,够给家里每人做上一身新衣服。
卖布的有些很会算账。要是孩子不在身边,只问一句:小伙子还是闺女儿?多大?多高?
主妇说了娃的年龄,比划一下身高。
卖布的略想一想,再说一句:X尺正好。
说着就拿根长长的木尺,飞快地量好了尺寸,又让出一寸来,拿到你眼前叫你看得明明白白的。
撕棉布、的确良,就拿剪刀剪个小口,两手拽住,拿捏好了力道,两手一起均匀用力,一起一落之间,布就撕得不歪不斜,利利落落。
要是撕结识的涤纶,或者厚实的哔叽,华达呢,只凭手劲就撕不开了,得把布两端对齐,叫人家买主在另一头帮忙拉紧了,再拿剪刀给冲开。
有的卖家就不行。主妇问得买多少布,他让人家先去集上的裁缝铺子里问问。
“嗤啦”、“嘶啦”,“嚓”……撕布的声音,随着布料的不同而变化,高低起伏,清脆悦耳。
我想,布老板闭上眼也能听出撕的是棉纱布还是“的确良”。
后来读书看到褒姒、妹喜这些祸国的红颜都有喜欢听人撕布的嗜好,不知道是否也是从乡村集市上得来的灵感。
撕好了布,得拿到裁缝铺子里让人家量体裁衣。胖胖的女裁缝拿软尺量好了尺寸,拈着片薄薄的划粉,拿木尺画好线。
化纤布得拿到机器上锁好边儿。
主妇们回家自己蹬着缝纫机缝,这样可以省点钱,聪明的主妇们一贯精打细算。
也有手巧的,布拿回家里,自己裁剪缝纫。
也有富贵的,布就留在店里做成衣服,熨烫好了用衣撑挂起来。
腊月里,缝纫机经常咔嗒咔嗒地响着,唤起人们对过年的种种期盼。
有没有和我一样、全程都对裁缝的划粉感兴趣的?五彩缤纷的,薄薄的,三角形的,好看,捏在手里肯定好玩。
天要黑了,赶集的快要走光了。摊贩们精疲力尽。
摸摸鼓起来的腰包,又打起精神收拾摊子。剩余的货物打包,装上架子车、自行车、马车、拖拉机。
有的还在做最后的打折大甩卖。也有精明的村人,专在这时候来捡漏。
集市,充满了烟火气、喜庆气、幸福感。
把辛苦多日卖力气换来的钱,一气儿地花出去,换来一家人生活的物品。
小孩子吃饱了吃食,兴奋得左顾右盼。
女人的提包里装满了撕好的衣料。
男人背的大口袋里,盛着几个盆碗,一柄锅铲,几斤果子,半包带给老人的点心。
还要抱一只小猪娃,养上一年,明年过年就有了着落。
夕阳下,暮色里,一家人满载而归。疲倦而兴奋,失落而幸福。
现在,集市已然萧条。
人们都穿成衣,早就没有人买布卖布了。
村子里人口少了。很多人都到城里去住了。
商店超市里平日什么都有卖的。
道路四通发达。想买个什么,开个车到县城、到洛阳郑州,都不是什么难事。
土路早变成平坦的水泥街道。然而,寂寞和萧条挥之不去。
每想起集市,头脑里还是小时候赶集的那些画面,那些尘土中的烟火气。
(敬请期待第2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