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那么不能用钱解决的,究竟是哪些问题呢?
人本存在主义心理流派认为,在我们独特的个人体验中,永远无法回避但又难以解决的,有四大终极关怀命题:死亡、自由、孤独和无意义。可能我们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试图解决这些冲突:
✓ 为生的渴望与必死的事实
✓ 追求随心所欲的自由与无法逃避的责任
✓ 渴望与他人联结与只能独自迎接自己的命运
✓ 寻求并依赖意义生存与没有明确意义的生命
面对这些来自灵魂的拷问,万能的金钱恐怕也会变得自卑和焦虑。
最近重读《红楼梦》,发现宝玉对这些不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有着极为人本的视角和领悟。今天,咱们就来聊聊宝玉的存在主义终极关怀。
死亡
死亡是最直接反应个体有限性的本质体验。在“向死而生”的旅途中,每个人都会因为这个无法撼动的事实,而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去诠释生命。
《红楼梦》第十三回,宝玉在梦中听说贾蓉之妻秦可卿死了,“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真奔出一口血来”。前不久还在秦可卿的卧室里睡了午觉,做了春梦的宝玉,冷不丁听说年轻貌美的屋主亡故的消息,惊恐之极。
到第十六回秦钟死的时候,宝玉的反应已经平静了许多。好友弥留之际,宝玉“携手垂泪”地让秦钟“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死后,虽然“宝玉痛苦不已,归时犹是凄恻哀痛”,但已是悲伤大于惊恐了。
第十九回和第五十七回,宝玉开始谈及自己的死亡,他反复表示死后要“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还看见,须得一阵打乱风吹的四面八方都散了,这才好!”
此时的宝玉,更看重活着时候的快乐日子,把自己的死亡看得超脱淡然。对他来说,有了“此时此地”的深切体验,死亡便毫不足惧了,这也恰恰是人本存在主义流派“活在当下”的核心观点。
自由
不差钱的宝玉一点也不自由。第四十七回,宝玉和柳湘莲谈及上坟祭拜秦钟时说,“我只恨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动。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
但已经有了死亡觉察的宝玉明白生命的有限性,因而渴望在有限的生命里追求内心的自由意志,在这个过程中,他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六十六回,小厮兴儿给尤二姐介绍宝玉时说“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读书”。为了读书,宝玉多次遭遇贾政家暴,却“不思悔改”。这是他追求内心自由的第一阶段,即通过反抗别人的意志来获取自由。
第一百一十九回写宝玉和贾兰一起考取功名,最后还中了第七名举人,这是不是说明宝玉放弃了追求内心的自由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这是因为宝玉发展到了追求内心自由的第二个阶段,履行自己的责任,真心愿意去做自己并不喜欢但又必须做的事情。
《红楼梦》里劝宝玉读书考取功名的人比比皆是,从开篇的警幻仙子,到父母(贾政、王夫人)师长(贾代儒)、姐妹(宝钗、袭人、湘云)、好友(秦钟临死前劝宝玉专心考取功名)。但他们都没有说动宝玉。真正促成宝玉这一转变的是一个在《红楼梦》中极少出现,却极为重要的人物,那就是甄家的甄宝玉。
大家可以仔细去读一下一百一十五回的描写,那是唯一一次甄、贾宝玉会面。甄宝玉说自己原先也不喜欢读书,“深恶那些旧套陈言”,现在想通了,决心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那次会面之后,宝玉很快又旧病发作,痴傻起来。
设计甄、贾宝玉会面这个情节实在是妙!甄(真)、贾(假)宝玉的交流,有着极为丰富的象征意义,这其实是宝玉追求自由的内心和无法逃避的责任感之间的灵魂对话。正是这次灵魂深处的对话,让宝玉最终想明白:追求内心自由,是要以责任为前提的。
到了全书大结局,宝玉考取功名,并且给薛宝钗留下一个孩子之后,拜别贾政出家,这才是他对家人有了交代之后去追求内心自由的第三个阶段:创造自己的自由意志,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孤独
有了内心的自由,我们便更有勇气去面对第三个终极关怀命题:孤独。
宝玉身边姐妹丫鬟成群,却深深体会着灵魂的孤独。曹雪芹写人常用的一个手法是通过小人物的视角、言语来写主要人物。第三十五回,两个婆子形容宝玉“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那时因为,真的很少有人懂宝玉,所以他常常借助自然界的事物和自己的灵魂对话。
幸而宝玉还有一个灵魂伴侣,下凡还泪的绛珠仙子-黛玉。第四十二回写大家聚会时,宝玉“使个眼色儿”,黛玉便能会意。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后不能下床,但因“记挂黛玉”,遣晴雯将两方旧帕送与黛玉。聪明伶俐如晴雯也不解其意,黛玉却在“思忖”了一会儿之后,“大悟过来”,一时“五内沸然炙起”,写下了著名的“提帕三绝”。
然而,即便相知如此,黛玉却仍不能完完全全地懂宝玉,因而才有了那许多的猜疑和“不放心”,所以,《红楼梦》第八十三回写宝玉梦里要剖开自己的心给黛玉看。
宝玉如此,我们哪一个人又能有幸被另一个人百分百地读懂?这便是所谓人类最深沉的、存在的孤独。而当我们能够创造自己的自由意志,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时,我们才能从孤独中体会到个体存在的不可代替和独特意义。
无意义
然而,生命本无意义!所谓意义,是个体通过探索而自己赋予的。就像《红楼梦》第一回说,女娲补天之时“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顽石,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那块被丢弃未用的石头一开始只能为自己毫无意义的存在而“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后来去红尘中走了一遭,哪怕“究竟到头一梦”,期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便是意义了。
人本存在主义心理学家弗兰克认为,每个人都有别人无法实现的意义,而对于宝玉而言,生命的意义在于相聚。
第十九回,宝玉对袭人说,“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化成一股青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 对宝玉来说,有了相知相伴的这份意义,哪怕死后化作一股青烟,被风吹散,了无痕迹,也丝毫无憾。
虽然弗兰克强调每个人都有别人无法实现的意义,但他认为可以把个体生命的独特意义大致归为三类:
✓ 宝玉是“在相聚与体验中得到了他的意义”
✓ 另一类意义是“在自己的创造中完成什么或者给与世界什么”,像乔布斯、马云这些大咖的生命意义可能属于这一类
✓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从创造和体验中获得意义,最后一类意义听起来有些可悲和无奈,但很多人生命的意义便是“在忍受痛苦中走向自己无法改变的命运”
宝玉对死亡、孤独、自由和无意义的感悟,以及他对万事万物的悲悯和同理心,都高度契合了人本存在主义的各种核心观点。真遗憾,能够刻画出宝玉这个超级人本形象的曹雪芹先生当年没有去研究心理学,要不然,他大概可以提前200多年开创人本存在主义心理学流派的先河了。
最后想说的是,我们心灵的任务不仅仅是要在生与死、自由与责任、联结与孤独、有无意义之间不停地拉锯挣扎。我们的心灵还要学会向所有这些领域同时敞开,并且在敞开的过程中,永远不和自己失联。只要能够不断看见自己、接纳自己、体验自己、发展自己,我们终将在灵性与智慧的引领下,找到只属于自己的存在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