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在我十三岁那年,我遇见了你。在我还不懂什么是爱的年纪,你这个新搬来的邻居就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

“我一头栽进我的命运,就像跌进一个深渊。”

你是个作家,英俊潇洒,温文儒雅。你和我接触过的人都不一样。我注意着你的一举一动,因为你开心,因为你难过,尽管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心始终为你而紧张,为你而颤动;可是你对此毫无感觉,就像你口袋里装了怀表,你对它绷紧的发条没有感觉一样。这根发条在暗中耐心地数着你的钟点,计算着你的时间,以它听不见的心跳陪着你东奔西走,而你在他嘀嗒不停的几百万秒当中,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

母亲给我找了个继父,他对母亲和我都很好。他们决定搬离这座城市,我哭过闹过,却什么都没有改变。我跟随母亲和继父离开有你的城市后,我总是觉得孤单。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到有你的城市。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置身于人群之中却又孤独生活更可怕了。
我周围的人认为我腼腆,说我害羞脸嫩,我咬紧牙关,不把我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可是在我心里却产生了一个钢铁般的意志。我一心一意只想着一件事:回到维也纳,回到你身边。经过努力,我的意志得以如愿以偿,不管在别人看来是何等荒谬绝伦,何等难以理解。

终于,我回来了。

你的窗户还亮着灯光,我整个心砰砰直跳。到这时候,这座城市,这座对我来说如此陌生,如此毫无意义地在我身边喧嚣轰响的城市,才获得了生气,到这时候,我才重新复活,因为我感觉到了你的存在,你,我永恒的梦。

我站在你的楼下,我们之间是那么近、又那么远。明明触手可及,可是连伸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我没有想到我对你的心灵来说,无论是相隔无数的山川峡谷,还是在你和我那抬头仰望的目光之间只相隔你窗户的一层玻璃,其实都是同样的遥远。

当你站在我面前,我的血液在沸腾,心却悲凉不已。

你的目光告诉我,你一点也不认识我,你一点也想不起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有细如蛛丝的联系:你的这种目光使我如梦初醒,使我第一次跌到现实之中,第一次预感到我的命运。

即使如此,我也不会责怪你,我怎么会忍心责怪你呢?

我不责怪你,我爱你就是爱你这个样子——感情热烈而生性健忘,一往情深却爱不专一。我就爱你是这么个人,只爱你是这么个人,你过去一直是这样,现在依然还是这样。我从灯火通明的窗户看出,你早已出门回家,可是你没有写信给我。在我一生最后的时候刻我也没有收到过你一行手迹,我把我的一生都献给你了,可是我没收到过你一封信。我等啊,等啊,像个绝望的女人似的等啊。可是你没有来叫我,你一封信也没有写给我……一个字也没有……
我宁可独自承担一切后果,也不愿变成你的一个累赘。我希望你想起我来,总是怀着爱情,怀着感激:在这点上,我愿意在你结交的所有女人当中,成为独一无二的一个。可是当然啰,你从来也没有想起过我,你已经把我忘的一干二净。

后来,有人向我求婚,我拒绝了。他很好,对我也好。可是……

我不愿意栓住自己的手脚,我要随时为你保持自由。在我内心深处,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往日的孩子的梦还没有破灭:说不定你还会再一次把我叫到你的身边,哪怕只是叫去一个小时也好。为了这可能有的一小时相会,我拒绝了所有人的求婚,好一听到你的呼唤,就能应召而去。自我从童年觉醒过来以后,我整个的一生无非就是等待,等待着你的意志!

终于,等到了你的召唤,而我就像那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

你不问我叫什么名字,也不问我住在哪里:我对你来说,又不过是一次艳遇,一个无名的女人,一段热情的时光,最后在遗忘的烟雾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给我钱,你怎么能给我钱呢?明明那么难过,我却只能假装潇洒离开。你不喜欢任何东西牵绊你,包括感情。我知道的,所以我没有告诉你,我有了你的孩子。

他在这一秒钟里对我的了解比你一辈子对我的了解还多。所有的人都娇纵我,宠爱我,大家对我都好——只有你,只有你把我忘的干干净净,只有你,只有你从来也没认出我!

在我们那短短的三次相遇之中,你没有一次认出过我。我独自扶养着我们的孩子,他很像你。很多时候,我总是把他当做你,日子倒也没有那么难熬。

可是啊,我们的孩子死了,因为流感。他就那么离开了我。这些年,他一直是我活下去的动力,如今,他离开了,我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我知道我的爱情不会让你受到任何牵累,也不会让你若有所失,更不会让你那光明美好的生活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想到我的死并不会给你增添任何痛苦,我感到安慰。我爱你……

你,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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