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父亲说,宣氏是被人收养的,我问父亲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父亲摇头,说,是我自己的猜测。 父亲有时候心思细密反倒热衷在这些八卦上,你细细问他,他又答不出所以然和究竟。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宣氏就已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不知道是终年劳作的原因或者是家庭的问题,她常年拖着一条不便行走的右腿缓慢独行,经常引来村里孩童的大笑,遇上过分的会老远就扔上几颗石头,她不说话,脸上换上一副嗔怒的表情驱赶他们,运气不好的话碰上顽劣的孩童会直接跑过来打在身上,她转过身抬了抬腿,又扭头离去。
宣氏没有独居,和三儿子一起住在一所旧的四合院,丈夫是这里的主事者,颇受大家敬仰,虽然女儿是家中长女,却并没有因为性别受到不一样的冷落,五个孩子都在学堂读书,虽称不上阔绰,倒也其乐融融;遗憾的是四十七岁那年丈夫因病去世,留下这座宅子以及些许外债,宣氏并没有太多时间痛哭,还有五个孩子尚待成年,听父亲说,宣氏的腿疾便是从那时留下的。
失去父母关爱的孩子总是有更多懂事的理由,尽管长女选择辍学负担了家里大部分的家务但是并不意味着同样可以担负四个成长期弟弟的发育,三个儿子各自选择辍学,留下小儿子。
让人难过的不仅仅是生计,几个孩子也到了成家之时,女儿家终归是可以有归宿,相继长大的儿子却不知道让宣氏如何是好,
丈夫生前的朋友不忍旁观,想了又想,告知宣氏一个主意,五里外的王姓,家中长子待娶,且恰有适龄妹妹待嫁,十个月后,双喜临门。
大儿子的婚礼几尽掏空了宣氏,二儿子的成长速度却成倍于大哥,遑论结婚,终究选择在一个午饭只能喝一碗地瓜叶汤后逃离了家。 两年后流离到了外省,在一个矿上做工,工钱没有多少,终于能填饱肚子。
二.
七岁那年,父母带我出门,见到了宣氏,我站在四合院门口,院子里站了很多人,每个人手上拿着吃食,唇角上扬,六七个孩童围绕在他们身边追逐玩闹,角落上也或站或坐了两三婴孩,嘴巴喏喏,似是在唱着不知名的歌。正门厅室出来一个老妪,声音洪亮,眉眼有光,双腿不协调的向我们走来,院落内的众人随即迎向父母,我跟在他们身后不时的在一片寒暄中停留。
父亲问我是否还记得正厅里坐着的那几个人,拿着酒杯的是宣氏的弟弟,递给我点心的是宣氏的姐姐,将一把糖果放在我手心的是宣氏的妹妹,旁边问我年龄的是宣氏的弟媳;我早就没了印象,吸引我的是西院角落孩童手上的玩具,我不由自主的奔向他,和没有封口的油壶一同翻倒在地。我愣在了那里,众人一同看向我,我不知道该嚎啕大哭还是翻身爬起,母亲闻声而来一个大人的巴掌顺着风向朝我迎来。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宣氏将我抱起,巴掌落了空,我怔怔的和宣氏的脸对了正着,皱纹,缺失的牙齿,法令纹,泪沟,下垂的脸部肌肉,宣氏笑着摸摸我的头,将我放在地上的同时递给我一个和角落孩童一般模样的玩具。
第二次清晰地看到宣氏脸的时候是七年之后,加重的皱纹,过多缺失的牙齿使得脸部越发的塌陷,遍布的老年斑,额头淤青隆起,浑浊流泪着的双眼,父亲问她原因,她只喃喃着没事,终不肯开口,父亲说,她怎么可能会开口,开口跟别人讲如何被自己的骨肉暴打,如何因为一个女人自己的孩子反目成仇,父亲总是可以知道很多事,我没再问三子成疯的缘由是不是因为这个。
九八年的秋天,父母带我参加了一场婚礼,新郎是宣氏学成归来的小儿子,新娘是一个白皙高挑的姑娘,她的大眼睛会说话,嘴角天生的上扬,堆满了笑意,那天来了很多人,比那个我撞翻油壶的下午还要多。大人们看上去格外喜悦,每个人都像自己才是当事新郎。婚礼结束,小儿子带着漂亮的儿媳定居城市,有人说,是宣氏死活不肯跟小儿子一起走,放不下家里疯了的儿子,也有人说,小儿子一去不回,根本没有再看过宣氏一眼,逢年过节拎点东西板凳还没坐热就跑了。
零一年的春天漫天风沙,四合院的砖瓦在往年冬天雨雪的冰冻下收紧了筋骨,覆盖了几层黄沙,添了几抹姜色,一阵风过后,黄沙薄厚不均的铺在上面,院子里站着一个人,随着风向的变换转动身躯伴着痴痴的笑,父亲问他,宣氏在哪里,他扭过头来,上下打量着,眼珠子来回转动几圈,皱紧眉头,双手抱在胸前,后退了一步,问道,你是谁?
父亲没在理会他,径直走到正厅,找遍了所有的屋子没有看到宣氏的影子,父亲牵着我的手转身离去和门口的宣氏撞了满怀,宣氏额头布满了细汗,诧异的望着父亲,你怎么来了?我来跟你说下他的婚事,父亲手指了指院子的人,快进来吧,不早点托人告诉我你要来。我帮你吧,父亲拿过宣氏肩上的布袋 ,宣氏拿出手帕擦了擦汗,说了句,放在厨房就好,跟随父亲的脚步进了院门,父亲没等宣氏开口,放下手里的东西说到,我就几句要紧的话,说完就走,你就不用麻烦张罗吃的,宣氏没应答,从布袋里往外掏东西,是个快要长熟了的南瓜,透着青,上面一层细细的小绒毛,瓜尾秧冒着刚被掐断的汁水,宣氏一把推到父亲怀里,你把这个带走,我刚摘,新鲜的。
父亲将南瓜放在地上,张了张嘴,他的事,人家没回话。宣氏像是没听到,转身去了客厅,良久,手上拿着一个布包走来,里面是些纸币,有的崭新,有的有很多折痕,整整齐齐的叠在一起,宣氏抽出了两张大的,伸手向我递来,过两天你要生日了,拿去买些好吃的,我看了看父亲,摇了摇头,宣氏并没有要要收回的意思,团成一团塞到了我的口袋。到门口的时候,宣氏喊住了父亲,近过身来扯着父亲的衣袖低声说道,你还是要多问问。
父亲很多次跟我提起宣氏交代他的事,我却始终无法得知父亲的想法,他总是一脸平静的描述着,断断续续的描述了很多年,父亲说,有一年深冬,宣氏去看望女儿,天大雾,宣氏凌晨四五点起床,给疯儿子做完早饭,拖着隐疾的腿到很远的村寨买女儿爱吃的点心,最后并没有看到女儿,父亲说,五里的路,从凌晨走到傍晚,直到遇到邻居把她从迷雾中带回家。父亲并非亲口听宣氏说起这件事,偶遇宣氏邻居得知。
零三年,宣氏小儿子得了一个女儿,宴请了街坊邻里,满月酒席颇为豪华,大家都很羡慕,有人说,有出息的人果然和我们不一样,有人说,人是出息了,自己山珍海味,老娘去地里偷粮食,不是出息人也干不出来。
零六年,年近八旬的宣氏脸上的老年斑愈发明显,依然可以在田里路边看到她的身影,夕阳下宣氏的背影清瘦削长,四肢 笨拙, 像从院子里那棵枣树上砍掉的一根日晒风吹过的老枝桠 仿佛一阵风吹过随时都能折断 ,宣氏时不时把手放在关节处,片刻,又低头寻找着什么,秋天丰收过后的田里,仔细搜寻,总会有意外的惊喜。
三.
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了,小儿子却迟迟未到,医生说可以准备后事了,大儿子和二儿子默然不做声,小儿子赶来的时候病床上的人已经没了意识,拖了不到二十四小时,离开了。我并不是特别清楚这最后的场景,全然来自父亲的描述,甚至于加上自己的想象拼凑。我只是一直好奇,好奇宣氏最后离开的那刻停留在了哪里,是留守在家的老三?或者是始终没能见到最后一眼的长女?
父亲说,宣氏和她早逝的女儿一样,因病离去,我问父亲宣氏是什么病,父亲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二零一八年的春天,我回到了故乡, 这片有我即将忘记却又深爱着的人的土地。
我想,如果宣氏还在的话,应该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只是不知道那声外婆她是否还依旧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