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朴给予缺陷之人的宽容和给予正常人的狭窄同样宽广。还没等赵恬恬回到母亲身边,她就已经隐约感受到了时候跟在身后的阵阵凉意。
残忍的是,恬恬根本没想到,现实给她的道德批判如此之深,不仅包括对陈悠然确凿的疏于陪伴,还有许多捕风捉影而来的推心置腹,如:“你们大城市的年轻人都忙,那也不能不管你妈不是?”、“我知道你们条件好,可咱这地方环境不差,你跟你妈一起在这,你也歇歇,别急着回去上班。”
晚上,陈景然替她用床单铺沙发,笑话她见到什么都想多吃几口,没怎么走路就累得趴在那不愿意动。“被子都拿不了啦?”姨夫的声音带着一种疼爱的痛恨,又说怎么不跟楼下人家那孩子借个摇床。
恬恬赶紧大声解释:“我在等着洗脸,没有事真的没事!”一边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在意。
她也想有农人那样健壮的体格,顽强的心,开起玩笑来既低俗又强劲。可是幼时情感的层层劈拨早就让她肉离了骨,心血无养。经常发作的眩晕在独身一人时还能稍微控制和隐藏,一旦回家就严重发作,郑重提醒,连正常的思考都是一件难事,说起话来语无伦次。
当然这样的招待温柔至极。这是她经过昨天中午那一场对决后真切地感受到的。
昨天上午,陈景然沉着脸,屋子里除了她,还有一个年龄有三十多岁的青年。
他穿着黑色的半袖和与朋友换穿的仿皮夹克,牛仔裤的膝盖处严重磨薄了,面前的茶几上放着打开的烟盒,但他并没有抽烟,连烟灰缸和半点烟味都没有。
陈景然几年没有见到这个儿子的面,一见面,就听见他提出要求,想拥有陈悠然家两处房产的使用权。
陈景然太了解这个儿子了。
从他懂事开始,她就从来没有见过他认真做过什么事。她请了无数个老师为他辅导功课,又带他去学了所有的兴趣科目,换了四所高中,学了七门技术,全都无疾而终。终于熬到儿子结婚,没过一年,媳妇就带着孩子闹回娘家,两口子各自有了新的现实配偶,各自一边过起新日子,一边向她张口要钱。
陈景然当然不想放弃这个儿子,好不容易强迫自己不再对儿子过分管教,他就一走了之,连父亲的葬礼都没有参加。
如果说陈景然的儿子李卫国完全不关心自己独身母亲的死活,如今看来是并不合理的。因为他准确的知道陈悠然的病,和她名下房产的所有信息。就像绕过所有正确答案的学生,他做的事从某些角度掩盖不住正确的色彩。
“那不是你的,你要是想用,你得问你妹妹。”
“那你帮我问她呗?”他说。
“我不帮你问。我不知道你要用那房子做什么用,如果是自己住,你已经有一套足够了,如果你要干别的,那我觉得你……至少得花钱租。”
“我是她哥,就借我用两年,她不会不同意吧?何况,你还照顾她妈呢!”
“你别拿你老姨说话。你要是真想用房子,你想好怎么跟你妹妹说吧。”
李卫国一撇嘴,从桌上拿起烟盒,抽出一根烟,从衣服内袋掏出打火机。
“你要抽烟去外面,别熏着我。”
“妈,你是不是觉得我只会游手好闲,想做大事就都是谋财害命?我不是你儿子?挣钱不是给你养老?”
“你给你爸养老了吗?”
李卫国把后背靠在沙发背上,慢悠悠地吐烟圈。
陈景然叹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开始用抹布到处擦灰。其实房间里非常干净。她到院子里看陈悠然。她正在跟邻居家的小孩在石砖地上玩憋水牛。小孩看见陈景然,赶紧跑过来拉起陈景然的手,要她帮忙救出一块走进绝路的石头水牛。
李卫国吸掉两只烟,把陈景然的沙发巾烫出一排圆洞。
“孩子,这是你的水牛,你得自己救。”
陈景然慢慢地摸着小孩的手。
“大娘帮。”小孩执着的看看地面,又看看陈景然。
“大娘不会玩憋水牛呀,你跟小大娘求求情吧?”
“小大娘让。”
陈悠然无措地笑着,想着怎么能让小家伙赢得像真事。
李卫国从屋子里走出来,夹克从身后挂在胳膊上,露出纹了图案的脖子和里面的衣服。
“老姨?”
李卫国看着陈景然,手指却朝着陈悠然。
“你那房子,让我用用呗?”
陈悠然仰起头,静静地望着李卫国。
“你真傻啦?”
李卫国的言语里充满了戏谑。
正是这时候,赵恬恬和孙雨虹走了进来。
恬恬有些后悔。如果她上个月没有把头发拉直,如果在把帽子放在邹斌的车里,她更有可能引起陈悠然的注意。
陈悠然用本该给恬恬的眼神望着孙雨虹。
“哎,你闺女回来了,你知道哪个是你闺女吗?”李卫国说。
陈悠然刚要站起来,李卫国一把将她按回到台阶上。
“你干什么李卫国!”陈景然站起来。
“嘿,你不就是对别人比对自己儿子都好么,谁都好,就你儿子是一等一的坏蛋!妈!你知道我在外边挣了多少钱吗?哈哈,我告诉你,我一分都不给你花!你,老姨,你那房子,你不想给我我也有办法!”
说话间,赵恬恬三个人已经走到他对面,陈悠然不明就里地看着孙雨虹,而孙雨虹只能望向赵恬恬。
“哥,你有什么话,跟我说吧。”
恬恬按住邹斌向前走的势头,向屋子里指了指,李卫国的一侧嘴角一提,用眼角瞟着陈景然。
恬恬走进客厅。这个房间的陈设和几年前没什么大变,只是用物更加精致了,有些是从陈悠然那里带来的。
“恬恬妹妹。”李卫国从背后叫住她,“你回来能待段日子吧。”
他们分别坐在沙发的两头。
“嗯,看我妈的情况吧。”
李卫国又点着一根烟,这次他把一个纯白色的咖啡杯当烟灰缸。
“我想求你个事。”李卫国弓着背,抬眼望着赵恬恬。“你看你妈现在住在我家,你家的房子也用不着,能不能借我用用?”
恬恬目光茫然,这才想起自己匆忙回来,连家还没看上一眼。
“哦。现在是我爸照看我家房子,我得问问他,没有别的用处就把钥匙给你。”
“好妹妹,我就知道,那怎么着,过两天我找你拿钥匙?”
“哥,你这事也不算着急,你让我陪我妈几天吧,过几天,过几天我就去找我爸,拿了钥匙,我给你打电话。”
李卫国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转而笑着把沙发巾撤了下来。恬恬的眼神又在房子里四处游荡。
从屋里出来,陈悠然姐妹和小孩还在玩憋水牛,陈景然帮着他,他的水牛已经跑出来了,反倒是陈悠然的一个水牛憋死在了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