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在分析林冲的性格时,都会强调他的“逆来顺受”,他才是真正的“逼上梁山”。那,又是什么原因让林冲这般软弱呢?多年在体制内的生活的打磨,“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官场作风让他唯命是从,哪怕到了柴进庄上、王伦梁山处,他也是小心做人、不断揣摩柴进的意思,“听从指挥”纳投名状,但这能怪他么?形势比人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其实,还有其他原因。
一是抱有回到体制内的想法。
在当时,杀人犯法,得罪权贵,其实有许多变通方式,具体可参照王进携母至延安府投奔老种经略相公,第二回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中经略的一番话:
【原文】经略回府尹道:“鲁达这人原是我父亲老经略处的军官。为因俺这里无人帮护,拨他来做个提辖。既然犯了人命罪过,你可拿他依法度取问。如若供招明白,拟罪已定,也须教我父亲知道,方可断决。怕日后父亲处边上要这个人时,却不好看。”
和杨志杀死泼皮牛二后刺配大名府充军,武艺好的人,制度还是网开一面了(这跟北宋要收复失地的国策有关),作为一个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对这些制度自然是熟悉的,于是他的打算是休妻向高俅示屈服,在沧州牢里待一段时间,再动用一些人脉关系,或者等政策变动,诸如边上急需用人、大赦天下之类的,他又能重新回到体制内了,连他岳父张教头也是明白这一点的,只是,他没想到高俅那么狠毒。这一点,从林冲在野猪林制止鲁智深杀死两个公人可以看得出来:
【原文】林冲连忙叫道:“师兄!不可下手!我有话说!”智深听得,收住禅杖。两个公人呆了半晌,动弹不得。林冲道:“非干他两个事;尽是高太尉使陆虞候分付他两个公人,要害我性命。他两个怎不依他?你若打杀他两个,也是冤屈!”
从“连忙”一词可看出,林冲可是很看重这两个公人的性命,哪怕前一秒他们还想置他于死地。虽然林冲明面上是说“非干他两个事”,表现得大义凛然(纳投名状时何曾想到“非干过路客人事”,还闷闷不乐地说道“我恁地晦气......”),其实只是不想鲁智深坏了他的后路,水浒中还有个旁证,我们可以借以证明,在三十六回中,有这么一个片段,在去往济州之前,宋江有过和梁山上好汉的一次碰面,在这次碰面中宋江表达了他不想落草的想法,其中有一些话和一些举动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原文】宋江道:“你弟兄们若是可怜见宋江时,容我去江州牢城听候限满回来,那时却待与你们相会。”刘唐道:“哥哥这话,小弟不敢主张。前面大路上有军师吴学究同花知寨在那里专等迎迓哥哥,容小弟着小校请来商议。”宋江道:“我只是这句话,由你们怎地商量。”小喽罗去报,不多时,只见吴用,花荣,两骑在前,后面数十骑马跟着,飞到面前。下马叙礼罢,花荣便道:“如何不与兄长开了枷?”宋江道:“贤弟,是甚么话?此是国家法度,如何敢擅动!”吴学究笑道:“我知兄长的意了。这个容易,只不留兄长在山寨便了。晁头领多时不曾得与仁兄相会,今次也正要和兄长说几句心腹的话。略请到山寨少叙片时,便送登程。”宋江听了道:“只有先生便知道宋江的意。”叫扶起两个公人来,宋江道:“要他两个放心;宁可我死,不可害他。”两个公人道:“全靠押司救命!”
这里有个很关键的地方:“小喽罗去报,不多时,只见吴用,花荣,两骑在前,后面数十骑马跟着,飞到面前。”,注意,是“小喽罗去报”,说明吴用和花荣此时是不知道宋江不想落草的想法的,要不然也不会出现紧接着花荣“如何不与兄长开了枷?”的话,而也只是仅凭这句话,吴用就“知兄长的意”了,说这俩是同一类人也就对了,这也就能解释四十二回中九天玄女授三卷天书时需吩咐“只可与天机星同观,其他皆不可见”(因为宋江的把戏是瞒不过吴用的,所以干脆合伙了),好,言归正传,再来看看宋江在梁山上的表现:
【原文】一行人都离了大路,来到芦苇岸边,已有船只在彼。当时载过山前大路却把山轿教人抬了,直到断金亭上歇了,叫小喽罗四下里去请众头领来聚会。迎接上山,到聚义厅上相见。晁盖谢道:“自从郓城救了性命,兄弟们到此,无日不想大恩。前者又蒙引荐诸位豪杰上山,光辉草寨,思报无门!”宋江答道:“小哥自从别后,杀死淫妇逃在江湖上,去了年半。本欲上山相探兄长面,偶然村店里遇得石勇,捎寄家书,只说父亲弃世,不想却是父亲恐怕宋江随众好汉入伙去了,因此写书来唤我回家。虽然遭官司,多得上下之人看觑,不曾重伤。今配江州,亦是好去处。适蒙呼唤,不敢不至。今来既见了尊颜,奈我限期相逼,不敢久住,只此告辞。”晁盖道:“直如此忙!且请少坐。”两个中间坐了。宋江便叫两个公人只在交椅后坐,与他寸步不离。晁盖叫许多头领都来参拜了宋江,分两行坐下,小头目一面斟酒。先是晁盖把盏了;向后军师吴学究、公孙胜、起至白胜把盏下来。酒至数巡,宋江起身相谢道:“足见兄弟们相爱之情!宋江是个犯罪囚人,不敢久停,就此告辞。”晁盖道:“仁兄直如此见怪?虽然仁兄不肯要坏两个公人,多与他些金银,发付他回去,只说在梁山泊抢掳了去,不到得治罪于他。”宋江道:“兄这话休题!这等不是抬举宋江,明明的是苦我。家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敢违了他的教训,负累了他?前者一时乘兴与众位来相投,天幸使令石勇在村店里撞见在下,指引回家。父亲说出这个缘故,情愿教小可明了官司;及断配出来,又频频嘱付;临行之时,又千叮万嘱,教我休为快乐,苦害家中,免累老父怆惶惊恐:因此,父亲明明训教宋江。小可不争随顺了,便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虽生何益?如不肯放宋江下山,情愿只就众位手里乞死!”说罢,泪如雨下,便拜倒在地。晁盖,吴用,公孙胜,一齐扶起。众人道:“既是哥哥坚意要往江州,今日且请宽心住一日,明日早送下山。”三回五次,留得宋江,就山寨里喝了一日酒。教去了枷,也不肯除,只和两个公人同起同坐。当晚住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坚心要行。
结合上山前的情节,我整理了一些关键句:
【原文】
①下马叙礼罢,花荣便道:“如何不与兄长开了枷?”宋江道:“贤弟,是甚么话?此是国家法度,如何敢擅动!”
②叫扶起两个公人来,宋江道:“要他两个放心;宁可我死,不可害他。”
③宋江答道:“小哥自从别后,杀死淫妇逃在江湖上,去了年半。本欲上山相探兄长面,偶然村店里遇得石勇,捎寄家书,只说父亲弃世,不想却是父亲恐怕宋江随众好汉入伙去了,因此写书来唤我回家。虽然遭官司,多得上下之人看觑,不曾重伤。今配江州,亦是好去处。适蒙呼唤,不敢不至。今来既见了尊颜,奈我限期相逼,不敢久住,只此告辞。”晁盖道:“直如此忙!且请少坐。”
④宋江便叫两个公人只在交椅后坐,与他寸步不离。
⑤酒至数巡,宋江起身相谢道:“足见兄弟们相爱之情!宋江是个犯罪囚人,不敢久停,就此告辞。”⑥三回五次,留得宋江,就山寨里喝了一日酒。教去了枷,也不肯除,只和两个公人同起同坐。当晚住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坚心要行。
从这些句子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信息——宋江赶着离开梁山这地方,坚决不除枷,让两公人不离自己半步。赶紧离开梁山是怕夜长梦多,坚决不开枷是为了表明不落草的决心,让两公人不离身,是为了不给他人下手的机会,怕别人用自己绑架秦明的方式来对付自己(主要是怕吴用,吴用和宋江是同类,只是吴用手法更隐晦些,吴用差不多用连绑带骗的方式把晁盖带上梁山的,别说晁盖天生就是要干票大的,放着好好的土财主不做而去夺取生辰纲,怎么说都是不利于长远发展的,对比可看杨志,杨志是最后没办法才去落草的,丢花石纲得罪了皇上,丢生辰纲得罪了蔡太师和梁中书。而吴用为何没下手呢,我想一是没机会,宋江防得严,二是没必要,没必要得罪宋江,得罪他你不知道他会怎么“回报”你,对秦明的例子心有余悸)至此!我们可以看出林冲抱有回到体制内的想法大致上是成立的,但是,就算你不想伤害公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这又牵涉到另一个原因了:林冲其实江湖经验不足。
二是林冲其实江湖经验不足。
说起江湖经验的不足,我们可以对照武松。在说林冲和武松之前,我们先来说说鲁智深和武松在十字坡上的表现对比。武松在估摸着差不多到孟州时,还问了问路过的樵夫,知道了前面是有名的十字坡后就开始做好准备了,到店后:
【原文】“我见嫂嫂瞧得我包裹紧,先疑忌了,因此,特地说些风话,漏你下手。那碗酒,我已泼了,假做中毒。你果然来提我。一时拿住......”
这一连串的行为,可谓教科书式的“好汉行走江湖指南”,而同样是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却被迷倒了:
【原文】“则恁地,也争些儿坏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人:原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姓鲁,名达;为因三拳打死了一个镇关西,逃走上五台山落发为僧;因他脊梁上有花绣,江湖上都呼他做花和尚鲁智深;使一条浑铁禅杖,重六十来斤;也从这里经过。浑家见他生得肥胖,酒里下了些蒙汗药,扛入在作坊里。正要动手开剥,小人恰好归来,见他那条禅杖非俗,却慌忙把解药救起来,结拜为兄。”
再看看林冲在野猪林之前的表现,从一开始董超的厉声呵斥“你好不晓事!”“却是老爷们晦气,撞着你这个魔头。”,到中间薛霸假意献殷勤帮林冲洗脚,逼林冲穿新草鞋,到最后被绑,可以说林冲是一点儿也没意识到其中的猫腻,你可以说我是事后诸葛亮,但是林冲在这里的表现确实不怎样,当然,董超薛霸的手法也是挺高明的,懂得一个扮仇人一个扮好人,但起码在滚水泡脚后穿新草鞋这事上,林冲理应有所察觉,但林冲没有,只能说,在行走江湖上,林冲确实道行太浅,再来看看武松的表现,在三十回大闹飞云浦里,施恩与武松送别之时:
【原文】施恩便邀两个公人,请他入酒肆。那两个公人那里肯进酒店里去,便发言发语道:“武松这厮,他是个贼汉!不争我们吃你的酒食,明日官府上须惹口舌。你若怕打,快走开去!” 施恩见不是话头,便取十来两银子送与他两个公人。那厮两个那里肯接,恼忿忿地只要催促武松上路。施恩讨两碗酒叫武松吃了,把一个包裹拴在武松腰里,把这两只熟鹅挂在武松行枷上。施恩附耳低言道:“包裹里有两件绵衣,一帕子散碎银子,路上好做盘缠;也有两双八搭麻鞋在里面。——只是要路上仔细提防,这两个贼男女不怀好意!”武松点头道:“不须分付,我已省得了。再着两个来也不惧他!你自回去将息。且请放心,我自有措置。”施恩拜辞了武松,哭着去了,不在话下。 武松和两个公人上路,行不到数里之上,两个公人悄悄地商议道:“不见那两个来?”武松听了,自暗暗地寻思,冷笑道:“没你娘鸟兴!那厮到来扑复老爷!”
从武松“不须分付,我已省得了”“自暗暗地寻思”(你有可能说是施恩在前说过,但施恩都能看出来,武松岂可看不出!加上武松一向老实坦率,结合十字坡的表现,我认为武松是能自个看出来的),到飞云浦上假装要净手而把公人打杀,这一连贯的行动,也是干脆利落、胸有成竹。那又是什么原因导致林冲、鲁智深的江湖经验比武松差呢?
经历使然。林冲作为东京汴梁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其活动范围主要在汴梁禁军内,对于东京之外的地方怕是不了解的,而体制内的生活,无非是长传下达,按指令办事,办公室斗争、人情世故,在武官体系中怕也不多见,加之林冲当时三十四五年纪,对底层生存的险恶是了解不深的,而鲁智深先后在老小种经略府中做军官、提辖,生活经历怕与林冲差不多,只是鲁智深性格粗中有细,加之在边上浸染已久,故在江湖行走上表现比林冲又好一些。反观武松的生存状态,武大生性懦弱,没法依靠,自幼生活在社会底层,而武松身材魁梧,天生神力,练就一身好武艺,却好酒惹事,连自家亲哥哥也嫌他,过往的经历让武松很早就明白“人情冷暖”“人心险恶”,豪迈霸气是因为他艺高人胆大,而粗中有细则是因为江湖经验使然,其本性是好的,只是从小缺乏父爱,在柴进庄上,正是因为受到宋江兄长般的推心置腹,才有了“却得宋江每日带挈他一处饮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发了”,在张都监家中,也才会被张都监邀武松家中饮酒、许配玉兰的诡计所骗。